大嗓中学没毕业,就因打架进了教养院。出来以后到哪儿都没人要。他哥哥史蒂夫是这墓园的技工,因手巧,汽车、拖拉机、挖土机,什么都会修,园子缺不了他。凭着哥哥的面子和保证,大嗓才得到这份工作。可是干了三年,工资一分没长过,一小时5美元,仅仅够维持生活。一年多前生了场小病,欠下了钱,现在利滚利快上万了。
“我上他妈哪儿弄一万块钱啊!”他压低嗓子一声感叹,简直就是一声闷雷。可是他干打雷,不下雨。一腔苦闷发泄不出来,憋急了,才在没人的地方吼一嗓子。每个星期发了工资,他都要买十张彩票,苦苦地期待着奇迹发生。“主会可怜我的!”这就是他唯一的希望。可眼见这希望一星期一星期从手指缝间漏出去,他的吼声越来越频繁了。
买彩票,是他们的一件大事和共同的话题。每人一星期才挣200来美元,交了房租后,那点儿钱只够吃饭的。好几次,我见他们为买一顿午餐而借钱。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抠出近十分之一的工钱买彩票。开始,我还想劝劝他们,但很快就明白了。要是把这吊在马嘴前的嫩草拿掉,马就绝不会再抬蹄子往前走了。上帝是他们来世的希望,彩票是他们现世的希望。没有彩票,还有什么活头?
彩票每周开两次,星期三和星期六开。星期四和星期一早上,他们都要谈论一番:差几个号码,长到几千万了,谁中了大奖……奇怪的是,别人中了,他们也高兴,毫无嫉妒。原来,只要有人中,他们就感到有希望。彩票轮流中,下周到我家。他们最喜欢想象中了奖金怎么花,而且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嗓曾说过:“我要是中了奖,就在山头上盖座大房子,带游泳池的,每天光着屁股游泳,顿顿吃烤肉!”只有在那时,他脸上才会露出笑容。
有时,我也会引他们多说两句,了解他们的梦想:“中了奖,你就不想去周游世界?”
大嗓说:“我才不去呢!我又不会外语,找那个别扭干什么?”
“那美国呢?你不是没去过纽约吗?”
“纽约有什么好的?听说那儿尽是打劫的,我可不想找那个麻烦。”
我这才明白,没有知识的人是多么怯懦。
“你呢?禾鸡,你要是中了奖,怎么花你的钱?”
“你说什么?我要是中了奖,就怎么了?”他好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
“傻小子,利昂问你,如果你中彩了,你拿那钱干什么?”比哨不耐烦地解释。
“买书?”这回轮到我大吃一惊了,“你买什么书?”
“他还能买什么书,”比哨撇着嘴说,“连环画书呗(comic books)!”
禾鸡点点头:“是啊,我攒了53套了。我要是有钱了,就把所有的连环画书都买下来。你说一百万够了吗?”
“不够,”比哨见我没有立即回答,抢着说,“光美国就有几十万种呢!”
“好了,好了,”恶逆打断了他们的美梦,“我们有活儿要干呢!”
那天的活儿是剪枝,一人一把链锯。这玩意儿有些分量,我们都用汽油机驱动的。为照顾禾鸡,让他用电动的,较轻些,而且拉着一根电线,他只需剪够得着的低矮的灌木。干了没多会儿,这傻小子一回身,把电线给剪断了。幸好没电着他。禾鸡怕挨工头训斥,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比哨很麻利地用工具刀削开电线皮,接好金属线,又拿黑胶布编辫子一般把交接处缠得严丝合缝、厚厚实实。禾鸡小心翼翼地接着干起来。可是那电线是橘红色的,新缠的黑胶布特显眼。没多久,恶逆来监工,一眼就瞅见了。他拿起电线看了看,立刻叫我们停下来。
他瞪着禾鸡,严肃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禾鸡傻傻地反问。
“这电线!你个笨蛋!”恶逆狠狠地骂道。
“我、我、我一回身,它、它就断了。”
“这倒不奇怪,可你怎么不向我汇报?”
“怕挨斥儿,你就不怕挨电?谁给你接的线?”
“就你?哼!”恶逆鄙夷地说,“你还有这手艺?说,谁接的线?”
禾鸡虽然窝囊,但不管恶逆怎么逼他,也决不肯出卖朋友。自“文革”后,我还从没见谁如此当众受辱。我觉得嗓子眼里哽得慌,忍了一会儿,把气调顺了,才开口:“恶逆,别难为他了。是我接的线。我不懂这儿的规矩,违反了安全作业条例。你就惩罚我吧。”
恶逆对我一直挺客气。那时正赶上墓园要出通讯,园主请我写一篇关于华人墓碑的文章,单独找我谈过两次。别看就这么个墓园,财会、营销、墓石、挖穴、育花、维修、火化、殡仪等等,有不少部门呢。我们工头很少捞上跟园主搭话的机会,恶逆对我自然就有点儿另眼相看,可暗地里也巴不得教训我一次,显显威风。
“别看你有那么高的学位,”他开始了,“可隔行如隔山,是不?咱们这工作,安全第一。我首先得对工人们的安全负责。出了工伤,你知道咱们园子得付员工多少补偿吗?你们四个,一年的工资全加起来都不够!我看你新来乍到,哎,你不是也说了吗,不懂这儿的规矩,我就原谅你这一回。下不为例。干活儿去吧!”
那天中午,比哨给我买了份麦香鱼。
墓园的通讯出版了。营销部主任给我送来一份。淡淡的蓝灰色的纸,绛红色的边条,那印刷,比我想象的精美多了。我的文章 “The Curious Carvings on the Cathayan Monuments”(华人墓碑上的奇文怪字)解释了为什么华人墓碑上有那么多字,为什么很多中英文名字对应不上,提到了《排华法案》造成“文件儿子”(paper son,即为来美国在文件上伪造的儿子)的现象,以及落叶归根的文化传统,并以一首墓碑上的诗结束全文:
一生争系为前程,道路崎岖复暗明;
两次逃亡情犹记,数番风雨恨难平!
且看世事如幻梦,却见人事似浮萍;
已无旧业因战事,幸有阶树荫门庭。
当然,在那英文的通讯上,在墓碑的照片旁边,登的是我用抑扬格五音步,自由意译的诗:
This man had strived to better his prospect.
The journey was rough and had ups and downs.
From death he managed twice to resurrect,
But left regrets in the turbulent towns.
The worlds vicissitudes outside his door
Did coincide with changes of his life.
Though fortune was lost through many a war,
Hes blessed with children by a faithful wife.
编辑特意在介绍中提到我的博士论文即将出版。我知道这通讯有营销的作用,但还是从中获得一丝成就感。
夏天过去了,我受聘去纽约一家翻译公司任职。工友们毫无顾忌地问我年薪多少。我不想刺激他们,少说了一半。“啊,那么多!恶逆在这儿干了十多年了,还没你多。我们还得接着买彩票啊,没准儿哪天就超过你了。”说这话时,他们真诚地笑着。
临走时,园主来送行,跟我开玩笑说:“我们再雇人,至少也得是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