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泓籍贯上海。1985年赴美国德州理工学院就读地基工程专业,两年后获学士学位。1994年创办Draco Natural Products Inc。经销健康食品原料,现任该公司副总裁。
一
留学美国,打工美国,创业美国,有过多少艰难和委屈。虽然美国是一个好打官司的国家,我却一直不想打官司。可是,这一次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20多万美元货款,居然没有收回来!这对一家在硅谷的电脑小公司来说可是一笔巨款。我急了,赶快找全美最大的连锁快递公司UPS理论:“你们把25套电脑送出去了,可是20多万的回收货款呢?”
UPS的客服代表在调查后回复说:“贵公司虽然发出29只箱子,但只有一个箱子上有20多万美元的COD收款单。那个箱子却被拒收,我们当然无法收钱。”
我这才想起来,最近公司在转型,电脑公司的利太薄,准备拓展中药原料的生意。因为中国体制改革,有中药公司要自负盈亏,找到我的先生Jerry,希望合作把中药推销到美国。旧的生意未了,新的生意又压上来,太忙了。这批电脑贴标签发货的时候,我没时间去看,而没有经验的员工为了方便,只是在一个箱子上贴了一张总价的收款账单就发货了。按规定,每个货箱上都要贴上这箱货实际金额的账单。UPS是根据箱子上的账单金额代理收钱的,收不到支票就不给货。结果,那张贴了总额20多万美元账单的箱子退回来了,其余没有贴收款账单的箱子全部被不付一文钱地收下了。
“从常识上讲,你们的送货司机应该知道整批货是要收回这些款项的呀!一个箱子的货有这样值钱吗?”我追问。
“我们是按规定办事。没有贴账单的货箱,是不用收款的。贵公司托我们送货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应该知道,我们只按箱子上的账单金额收费。”
我无言以对,灰心丧气地回来。虽然有不祥的预感,但还是对订货的Michael抱着希望。之前,我的公司和Michael已做了超过两年的生意,虽然以前每次的金额都没有这次的大,Michael的付款情况还算好。快和Michael联系,但愿他能如过去一样付款。我急忙赶回办公室打电话给Michael:“Michael,你好。”
“好,好。”电话那头传来Michael的声音。
“我们的货你收到了,UPS却没收到货款。请问什么时候付款?”
“我现在正忙,等会儿再打电话给你。”Michael把电话挂了。
“喂,喂……怎么把电话挂了?”我重拨几次,都没有人接。
第二天,我再打。可是,从此Michael那头再也没有人接电话。
事情不妙。怎么事先没有查一查Michael的信用呢?
我很自责。先生Jerry安慰我说:“Michael早有预谋。即使你在每个货箱贴上价格,收回来的也是空头支票。”
怎么办?我不由想起以前工作过的FGS电脑公司。
二
FGS是我在美国硕士毕业后工作过的第二家公司。那时,我生完第一个孩子,出去找工作,被FGS电脑公司的退货部门录用,独当一面。在这之前,凡是有人来退货,管退货的一概收下旧的,换给新的。仓库里堆满了退来的电脑和各种电脑组件,公司为此年年亏损。
我感到公司如此亏损太可惜,公司亏损,员工怎么还会有工作?于是主动把堆积的电脑和各部件逐一检查和整理,并分头与供应商接洽。在很短的时间内,我协助公司从供应商那里换来维修好、换上新部件的电脑,并把整修如新的电脑换给来退货的客户。仓库里的退货很快被清空,公司不再亏损,我也连升几级,被老板调去负责采购部。
两年后,公司的正副老板之间发生了利益摩擦,占股比例较大的老板一气之下撤资走人。留下来的二老板无法独自继续经营下去。FGS公司在无预警的情况下淡然结业。这时我与先生商量,拿出了我们所有的积蓄,创办了名为SUP的电脑公司,把以前的客户都接下来继续服务,而Michael的电脑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Michael这样的商场无赖,甚至从未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有人建议报警,我马上打电话给警察局。警察赶到Michael的公司,发现贴着SUP公司标签的箱子还在,里面的电脑却早已换成他自己公司的包装卖掉了。
警察虽然立了案,但耸耸肩表示:“我们可以起诉他。可惜货物没了。按美国的法律,想要拿回货款,你只能找律师,到法庭去告他。”
三
找律师?尽管我十分不愿意,但一想到失去的货物金额高达20多万,只好硬着头皮打开电话黄页和律师联系。我从来没有和律师打过交道,找来找去,找到Peter。这个老外律师听完叙述后,开口就要我们马上付10%的货物金额并加上各项手续费用,总金额2万5千元作为律师费,并夸口说:“这种案子容易办,绝对有办法把钱追回来。”
“我的钱都被骗了,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律师费。”我以为找到了一位强手律手,却担心律师费。
Peter收起笑容问:“你能出多少?”
“5千。”
“不行。至少1万。”Peter开始讨价还价。
“我最多只有6千。”
“算了,最低先付8千。再少,你请别人。”
当时,我是那么相信美国的律师,幻想用8千美元去拿回20多万的货款是划算的。于是我和先生又想方设法凑出律师费。没想到Peter收了钱后,却什么都不做,那份接生意的热情和保证全不见了。
我几次打电话去问:“这案子的卷宗你看了没有?我应该做些什么?”律师总是说:“哦,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开庭前,我们再谈这个案子,完全来得及。谈早了会忘掉。”
“Peter,我们什么时候见面?这个案子要和你谈谈。”过些日子,我又打电话去。
Peter还是搪塞:“到开庭前再谈。否则有新的情况出现,还要重新谈。律师费又要增加。”
临近开庭日期,我再打电话去:“Peter,你为这案子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见面谈一谈?”
律师却说:“这个案子很简单。我们开车来接你去法庭,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可以边开车边谈,很快可以谈完。”
我一筹莫展,十分痛苦,反复想:这律师靠得住吗?这20多万来之不易,其中有一部分是银行的贷款,怎么还?还有中药生意刚开始,急需资本,怎么办?——很难,真的很难。我不由想起到美国来留学的事。从留学美国到创业开公司,我一开始就遇到了挫折。
四
1984年,作为“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我从兰州大学毕业,留校当助教。我日夜攻读,两年后考取公费出国留学,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土木工程系录取,成了世界银行贷款资助名额的最后一名中国留学生。我到北京接受培训,庆幸自己赶上末班车,却得到消息,说是贷款没有资金了,项目也结束了,我不能去美国留学了。“文革”、插队落户……经历过苦难的我,再一次面临小人物被摆布的危机,那感觉就像烧热的瓷瓶突然被恶作剧般投入冰水。
我的梦想破碎了,我千百次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办?——世界银行的贷款说没有就没有了。在那盛行开后门的年代,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有被生活磨出来的韧劲和不甘失败的勇气,我想过,越是这样,越是要去美国。我借住在北京中关村的亲戚家,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乘公交车去美国领事馆碰运气。
负责办理公费赴美护照签证的某官员,每天都会送进并拿回整整一公文包的护照,却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天天去等。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星期。终于机会来了,那天,当这位官员又拎着一包护照下车的时候,天下着大雨,在他试着撑伞时,几本护照从他的公文包里滑落出来。我见到他手忙脚乱的模样,赶紧冲上去帮他捡起来,放回他的包里,并且主动帮他撑伞。
此时,他动了恻隐之心,使了一个眼色,让我跟着他一起进了美国领事馆。“剩下的事,只能由你自己去争取。祝你好运!”这位好心人说。
在美领馆内发生的细节就不赘述了。签证下来了,但是“世银”的款子铁定一分也没有了。我不由想起欧·亨利的小说,一对贫穷的年轻夫妻,为了互赠生日礼物,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去换心爱的人想要的东西。年轻妻子有一头美丽的秀发,她剪下秀发为她的丈夫换了一根漂亮的表链。没有想到,年轻的丈夫把祖传的表卖掉,为妻子换来美丽的银发梳。这礼物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没有实用价值了。没有学费,连买飞机票的钱也不够,签证对我还有用吗?
一股不服输的情绪从心底涌起,我想,悲剧是可以变成喜剧的。因为有中国人经历了太多苦难而磨炼出的不屈的顽强,因为有中国人自强不息的信念和韧劲。我听说过,有很多中国留学生,口袋里只有中国银行限额换给出国人员的几十美元,就凭这点钱到美国闯荡。别人行,我也一定行。
签证的期限将到,学校要开学了,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筹集旅费。我向北京中关村的小姑姑借了买飞机票的费用及800元人民币零用钱,换成100美元,如同逃难似的前往美国。在飞机上,我真的是一贫如洗,口袋里的那一点钱够用几天?学费怎么办?一路上我想的都是钱。
抵达美国,录取我的俄亥俄州立大学已经开学半个学期。我毅然中途上课,可是从中文到英文,从水文地质到土木工程,加上缺失要补大量课程,身负巨大的压力,我赶去考试时晕倒在电梯里,被送到医院急救。我欠下生平第一笔无力偿还的医药费7千多美元。
我只好当机立断,很快转学到学费便宜、生活费低廉,并有很多中国留学生的德州理工学院;我的弟弟也在那儿。为了谋生和学习,我买了辆旧车,200美元。别人驾驶是从左门上车的,我却不得不从右门上车。因为左边驾驶座门关不上,要用铁丝在里面扣死;每次开车都要从右边副驾驶门进去,再爬到驾驶座。
我住进了一个残疾老太太的家里,一边帮佣,一边学习英语口语,有了一个不用付房租的安身地。同时,和很多来自亚洲的留学生一样,马上找工作,一连找了三份工作:一份在中国餐馆,一份在农场割蘑菇,还有一份在学校图书馆。
终于,我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拿到了地基工程的硕土学位。那读书的辛苦,那打工的劳累,那省吃俭用的“自残”,过五关斩六将般的考试及毕业论文终于做完了。毕业了,辛苦攻读的结果,却让力图改变困境的我面临了“读书无用论”的窘境:我找工作的时候不敢说自己有硕士文凭,因为能雇用我的都是小公司,出不起硕士的工资。而且我的身份还只是J1签证,那在当时是不允许打工的。
五
想到所经历的困难,我自问:过去不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的困难就没法面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