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黑马生病期间,瘸腿叔叔对他的照顾可甭提有多好啦。白天,给他端水端饭,问寒问暖;夜里,提个马灯,不定看多少次。有一回小黑马蹿稀,憋不住,拉了一裤兜稀屎,臭得要命,瘸腿叔叔趁他睡着了,悄悄把臭裤子拎到河里洗净,给他拿回来了。小黑马心里很感动。
这苦孩子,九岁上死了爹;十岁上,妈妈带着他和小妹妹改嫁;没半年,他就从后老子的拳头底下逃出来,过起流浪生活来了。什么拾破烂呀,捡西瓜子呀,到码头上扛面口袋呀,到大街上卖报纸呀……糊里糊涂混了两年多。后来,拜了个师傅,就当起小要饭花子了。这些年来,有谁疼过他,爱过他,这样诚心诚意地照顾过他呀!因此,当小黑马睁开眼,看见棠梨脸儿的瘸腿叔叔坐在他床前,手里拿着洗净的裤子,笑眯眯地说:“穿上吧,别光屁股了!”他小心眼儿里猛然感到一阵热,半天说不上个话。他依从地穿上裤子,盖好毯子,却忍不住抓着瘸腿叔叔的手,好奇地问:
“刘叔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这一问,可把刘叔叔问傻了。
“不为什么呀!”
小黑马固执地问:
“不为什么,那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呢?”
“哈,你这小鬼,真是刨根问底!你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小工人,我哪能不爱护你呢!”
刘叔叔点着小黑马的鼻尖儿笑了,露出一排齐整的白牙。他抚摸着小黑马密密的、黑黑的短头发楂(CHá)子,想了一想,又说:
“唔,这大概也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哩。小黑马,你要知道,在我们解放军里,班长都要照顾战士,老战士都要爱护新战士,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那么亲,因为我们都是阶级弟兄嘛。哦,小黑马,你爹蹬的三轮是你们家自己买的吗?”
小黑马摇摇头:“我家穷死了,还买得起三轮儿!”
“着啊,过去,你爹蹬三轮,要给车老板交租车费,受车老板的剥削;我爹是种地的,要给地主缴租子,受地主的剥削。现在,你是个没爹的孤儿,我也是个没爹的孤儿,咱俩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啊,我哪能不对你亲呢!我十岁上死了爹,就给地主家放牛,牛不好好吃草,地主也要打我。后来,我长到你这么大,一赌气,把地主的牛推到山崖底下摔死,就投了解放军。我们班长待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比我对你还要好得多的多!现在,我虽然残废了,离开了部队,可是,我还是个战斗员——生产战线上的战斗员,我还得保持我们部队的光荣传统哩!”
说到这儿,他住了口。也许是他所热爱的部队生活,引起他的留恋,也许是新的建设事业,鼓舞着他的心,他沉默了半天,随后,望望小黑马黑黑的、瘦瘦的小脸儿,歉然地说:“你这回生病,都怨我不好,那天晚上很冷,我没有给你们盖被子,准是把你冻着了,才生了这一场大病……”
小黑马听得脸直发烧,又羞又愧,不能不打断他:
“刘叔叔,你别说啦,这都是……都是……”他想说又不好意思说。“都是为了装病,为了偷吃猪肉………”这像话么?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于是他就含含糊糊地说:
“都怨我自己不好,该打屁股哩!我病好了,一定加油工作,努力学习,听你的话,这你就喜欢了吧?”
瘸腿叔叔当真喜欢了。揉着小黑马的头发,笑着说:“好极了,小家伙,我相信你一定能说得到,做得到!咱们把咱们的农场,建设得漂漂亮亮的,种上几千亩水稻、麦子、棉花。盖上洋房,铺上马路……”
小黑马抢着说:“还弄上个球场,像学生那样踢足球,可以吗?”
“当然可以!”瘸腿叔叔充满自信地说,“咱们要修篮球场、足球场、俱乐部、图书馆……一句话,到那时候,咱们农场可就是个像样的农场啦!”
小黑马的病慢慢好了。可是,紧跟着来了一场可怕的台风。它来得凶猛暴烈,像恶魔一般地摧毁一切,破坏一切,给刚开始建设的农场,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台风来到的前一天,魏场长从收音机里就听到了消息,全农场都紧急动员起来,做了准备:青年队的队员们把所有的帐篷都重新钉牢了;工人们把盖房子用的水泥都搬到架起的木板上,盖了席篷雨布,再用绳子捆紧;农场仅有的两只小船不喘气地抢运粮食……
谁想台风提前两小时,半夜三点多钟就来到了。
那时候,小黑马和他的伙伴们正睡得糊里巴涂的。忽然一声霹雳响雷,把他们惊醒了。就听见外面呜呜呜的风叫,好像许多野兽在打架,负了伤的拼命哀嚎,那声音好怕人啊!闪电一亮一亮地从帐篷缝里射进来。
一阵闪电跟着一阵雷,那雷声就像巨大的木球,在半天空由远而近地轰隆隆轰隆隆滚过来,又轰隆隆轰隆隆地滚走了。帐篷当中的柱子被风吹得吱扭扭地乱叫,帆布也在发抖,好像这帐篷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孩子们胆战心惊,一个个屏住气,裹紧毯子,不敢出声……
忽然,帐篷的门帘动了一下,一个黑影闪进来,瘸腿叔叔的声音在喊:
“孩子们,已经有两个帐篷倒塌了,大家快起来,把帐篷重新拾掇(duō)拾掇!”
队员们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穿衣服,都光着膀子跑出去,捶帐篷,拴绳子,在黑暗中七手八脚地忙起来。小黑马病刚好,还没有力气,大风几乎把他刮倒,光身子冷得打寒噤。他大声喊着:
“队长……刘叔叔……快来呀,这儿绳子断啦!”
二小子跑来递给他一根绳子,他瞎摸着也系不上扣。听见帐篷的那边,牛牛的声音也在喊:“这儿的绳子也断啦!快拿绳子呀!”……
一个个圆帐篷,给孩子们的黑影儿围住了。大家喊呀叫呀跑呀,正乱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旁边哗的一声,不知道倒了什么,引起一阵惊呼。刘队长留下一部分人在这里拴帐篷,带上一部分人到那边营救。跑到出事的地方,原来又是一个帐篷倒塌了,那儿的孩子都叫唤起来:
“队长,怎么办呢?我们没地方住了!”
“我们没窝儿了。”
“不要紧,咱们搬搬家,到旁的帐篷里挤一挤吧。”队长说。
小黑马忽然听见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喊:
“救命呀……救命呀!”
小黑马一听就知道是谁,他大声喊道:
“坏了坏了,队长,大眼猴在里面喊救命呢!”
原来旁的队员知道帐篷危险,都跑出来拴帐篷,只有大眼猴偷懒耍滑,躲在帐篷里不愿意出来,这一下可就砸进去了。幸亏中间的木头柱子没有打着他,要是打在头上就没命了;可是虽然没有生命危险,那么大、那么重的油布兜头盖脸地压在他的身上,也够瞧的。他闷得出不来气,手也想抓,脚也想蹬,可是手脚都动不了,他以为他要死了,就哭着使劲喊救命,喊的声音听起来可不大。
当下大家乱糟糟地扯帐篷,扯来扯去找不着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大眼猴扯了出来。
突然,雨又来了。雨点儿又大又猛,打在脸上身上怪疼的。一阵工夫,就分不出点儿,像瓢(piáo)泼一般地打了下来。小黑马拉着大眼猴和其他孩子们都一道逃了回去,他们那一个帐篷里挤了许多人,挤得躺也躺不下……
天明以后,不打雷不闪电了。可是风力由七级增加到十级,雨也更大更猛了。有些大树连根刮倒,新栽的小树倒了一多半。所有的河都涨水,若是围堤外面的水漫进来,非但工人们种了的稻子要遭水淹,人还没处跑呢。
整个农场处在最困难、最严重的关头。
魏场长带头,所有的干部、荣军、工人、青年队队员和警卫班的战士,都上了围堤,连瘸着腿的刘叔叔也去了。大家把土运到堤上,还加了沙袋麻包,把围堤培高,防止洪水冲进来。人们在雨里泥里,滚成了泥猴子,孩子们穿得费,新发下不久的衣服原来就磨蹭破了,这一忙活,更破得厉害,有的队员像野人了。
一连忙了三天,风才小了,围堤才加高了,可是雨并没有停,吃饭又成了问题,原来就没有仓库,存的粮食不多,柴火又都淋湿了,大家只能一天吃一顿干饭。
所有在堤上干活的连那些青年队队员们在内,情绪都很好,大家知道要建设祖国,就得克服困难哩。可是大眼猴说他的腿给帐篷压坏了,请了假,睡在帐篷里。
小黑马拉了很久的肚子才刚好,跟着瘸腿叔叔跑了一天,摔了好几跤,瘸腿叔叔为了照顾他,叫他留在帐篷里休息,这样,他又和大眼猴混在一起了。开头的时候,他们俩净抬杠拌嘴。大眼猴躺在铺上说怪话:
“解放军骗人!说是管吃管住管穿哩,管个屁!叫我们受这个洋罪!”
小黑马可不同意:“大眼猴,别良心长在胳肢窝里!人家是故意苛待咱们么?”
“故意不故意,反正是一样,狼吃了剩一堆骨头,狗吃了也剩一堆骨头!”
“你可不能那么说!谁吃谁哩?你没见魏场长都上堤了?咱们的刘叔叔是个残废,也抢着抬土……”
“哎哟哟,”大眼猴故意气他,学着他的腔调,“‘咱们的刘叔叔’,说得多亲热呀,好像他是你的什么亲人似的!”
“就是亲人!比我老子待我还亲,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大眼猴作了个丑样儿,反问道,“他跟你那么亲,怎么叫你挨饿,不给你弄点好吃的呢?”
“他哪儿来的好吃的?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这不结了!”大眼猴得意地说,“认干爸爸也得瞅个对象,不能白给人家当儿子哩!”
小黑马气极了,一翻身就扑上去抓他:“你骂谁?”
大眼猴来不及爬起来,笑着说:“你起什么急,反正人总是要给人当儿子的!”
“你还说你还说!”小黑马骑在大眼猴身上,抓住他的脖领子乱搡,他的猴脑瓜儿就磕在“枕头”上了——这“枕头”不是什么真正的枕头,而是一块砖头。大眼猴虽然年纪大,个子大,可没有小黑马有力气,碰了几下头,就说好话,“得了得了,好兄弟,我再不说了。”
小黑马放了手,独自躺在一边生闷气。可是过了一会儿,大眼猴掏出几个花玻璃球,邀小黑马一同打弹子,他们又和好了。这就是那句话,“打架的时候是仇人,打完了架就是朋友”哩!
雨,一天天下,下到什么时候才停呢?
生活很困难,吃饭还吃不饱,大眼猴早就想开小差了;可是一个人跑,没个伴儿,心里又胆怯,又没有劲头,就鼓动小黑马说:
“兄弟,你看咱们吃饭也吃不饱,鬼帐篷里挤这么多的人,待在这儿多没意思啊!”
小黑马说:“刘叔叔说过,这是一时的困难,天晴就好了。”
“就算天晴了,粮食运来了,咱们又得给他们干活啦!反正……左右不自在!”
“别发牢骚啦!来,咱俩‘牵驴子’。”小黑马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副肮脏破烂的扑克牌,两个人坐在铺上,玩起扑克牌来了。
大眼猴看他不接腔,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连下了三天雨,有时大,有时小,看起来,一点放晴的苗头也没有。吃饭更困难了,粮食供应不上,干饭变成稀饭了。小黑马病好以后,胃口特别大,整天想吃东西,整天觉得饿得难受,可是大眼猴还怄他:
“小黑马,你真是好样的!真行,真沉得住气,够得上当个什么英雄模范啦!”
“呸,去你的吧!说话真缺德!”
“我可待不下去了。这日子就是饿不死,憋也能把人憋死!”
小黑马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搭话。
实在说,他心里也觉得憋闷的慌。外面老是下雨,人们都出去干活了,帐篷里光剩下他俩。能玩的玩意儿,什么“打弹子”啊、“牵驴子”啊、“四五六”啊……都玩腻了。
大眼猴又说:“小黑马,你怎么着?两个肩膀抬一张嘴,到哪儿还怕没饭吃!我算死了心,非跑不行了!”
“你往哪儿跑呢?”
“我有一个表哥,他在天津小白楼做买卖,咱俩一块去找他,反正干什么也比在这儿强!”
“我不去!”
“为什么呢?”
“我又没有表哥!”
“看你!咱们是知心贴己的把兄弟,我的表哥就是你的表哥,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大眼猴绝不能卖了朋友!小黑马,你想想看吧,咱们出去找个事由,手里有了钱,吃罢晚饭,到劝业场溜溜逛逛,看一出‘孙悟空大闹水晶宫’,有多美啊!……”
小黑马最爱看孙悟空的戏,爱得入迷。以前在扛面口袋的时候,卖报的时候……反正,只要手里有几个钱,哪怕少吃点,也要去看戏的。大眼猴这么一提,就觉得心眼里怪痒痒的。
大眼猴天天叨叨,说来说去,说得小黑马五心不定,也很想试试,就说:
“要走,咱们得跟刘叔叔说说,这不是小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咱们请个假,要是出去找不着事,以后还可以回来。”
“你真是个大傻瓜!”大眼猴眯起一只眼,作了个丑样儿,“咱们要走就别说,要说就别走!要是说了,还能走得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小黑马心活了。
这天晚上,终于风停了,雨住了;围堤已经修好,人们也都乏透了,一个个都睡得很香。
到了半夜,大眼猴捅捅小黑马,他俩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大眼猴早就想开小差,头两天就做了准备的:他到处诉苦,哀求,凡是能借钱的人,不论干部、队员、炊事员,也不论多少,他都借遍了。当天晚上,他又趁人们吃饭的机会,把副队长高保元铺底下压着的两丈青布偷了,压在他自己的铺底下。他叫小黑马先走一步,然后把铺底下的青布悄悄抽出来,缠在腰里,他俩一前一后悄悄溜到围堤缺口,那守门的警卫,因为白天干活没休息,这时也抱着大枪,靠在警卫棚的木板上睡着了。大眼猴领着小黑马出了大门,撒丫子就跑。
这时候,天还阴着,既没月亮,又没星星,野外黑沉沉的。大眼猴和小黑马来到河边,大眼猴说:
“你记得吗?咱们来的时候,最后一道河是蹚着水过来的。”
小黑马说:“可是现在涨水了,蹚不过去了,以前是条小河哩。”
“可不知道有桥没桥,找找看吧。”
他俩沿河走了一阵,小黑马动摇了,脚步越走越慢。他想到瘸腿叔叔,瘸腿叔叔今天下午到芦台帮助运粮食,临走还来看过他,给他送来两本打鬼子的小人书,还说要给他带烧饼馃子回来呢。这样不言声就开了小差……唉!
这时大眼猴欢喜地叫起来了:
“小黑马,有桥!”
小黑马懒洋洋地走过去,说:
“大眼猴,有桥你自己过吧,我不跟你走了!”
大眼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威吓说:“嘿嘿,你想回去?你知道开小差是什么罪名?”
“回去承认个错误,还不行吗?”
“哼,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不枪毙(bì)也得判徒刑,你以为解放军就不讲纪律了吗?”
小黑马不言声了。
“走吧,叫人家撵(niǎn)上来,咱俩就都没命了!”大眼猴走上桥,那桥却是三根木头并起来的,他心里害怕,就说:“小黑马,你眼力好,你在头里走吧!”
小黑马摸摸桥说:
“这是三根木头并起来的,爬过去还有危险呢!”
“危险啥?这么粗的木头还害怕!你怎么变得这么胆小呢?”
小黑马给他一激,就勇敢地爬过去,大眼猴却在后面慢慢跟着。那桥早就不走人了,木头原来就不结实,刮台风的时候又断了一根,小黑马爬着爬着,就听见嘎巴一声响,这两根木头折了一半,爬在木头上的小黑马大喊:
“坏了坏了,大眼猴,快来拉我一把!”
可是大眼猴唯恐自己掉进河里,就说:
“木头还没断呢,你自己爬过来吧。”
小黑马一挣扎,那两根木头可就断了。小黑马喊也来不及喊,就掉进河里,被浪花冲走了。
大眼猴低低喊了一声小黑马,没人应,黑沉沉的旷野静悄悄的,只有浪花的声音哗哗响着。他退回岸上,沿着河,绕另一条路自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