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二沙岛江边的音乐厅,外形像一个扯足了架势的风帆,似乎随时可以乘风破浪。
华灯初上,渔歌唱晚。江边的夜景依旧千篇一律。来听音乐会的观众陆续聚集在音乐厅正门的附近,抽烟、等人、喧嚣、莫名的兴奋。蒲刃在江边停好车,也向音乐厅走去,一旦融入人群,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突然就有了一种安全感,不必再审视自己了。
这一次来听音乐会,完全是没有目的的消遣。
还窃以为韩国钢琴家白建宇先生是个冷门的艺术家,而这次演奏的法国作曲家拉威尔的作品也不是那么耳熟能详。想不到听众还是如此之多,可谓冷门不冷,淡市不淡。
自己也不过是大众口味啊。蒲刃自嘲地这么想。
这一次他仍旧是坐在楼上一排,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贺武平时的情景,贺武平当时的帅气和水乐的另类体验,想来还历历在目,如今整个事件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人难以置信。该不会在这里又碰上他吧?蒲刃转念又想,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是自己想太多了。
临近开演的时候,蒲刃倒是看见了一个熟人,坐在楼下大概十二排的位置,应该是听音乐会的最佳位置吧。但蒲刃还是喜欢楼座,全视角。
这个人就是柳乔乔,她身边坐着叶知。
老实说,蒲刃一直都很喜欢乔乔素颜的样子,最能显现她端庄的美丽。她有时刻意打扮,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都看在眼里,却不觉得多么惊艳。像今晚她只穿了一件格子衬衣,外面罩了一件米色的绒线衫,就只这样而已,根本没有什么修饰,但是在蒲刃的眼中非常完美。
叶知的印堂发亮,气色和精神超好。明明是个内敛的人,居然一只胳膊搭在乔乔的椅子背上,可见他的心情灿烂。偶尔跟乔乔耳语几句,亲切而且温存。
两个人看上去是般配的一对。
蒲刃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也没有什么可怨的,或许是遭天谴吧,唯一的一次放纵释怀便让乔乔撞上,有点老天爷叫他死的意思。
那天早上他听见敲门声,也没多想便去开门。
乔乔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运动鞋也是白色的,清爽宜人地出现在门口,像一朵白玉兰。当时他就傻了。
乔乔跑了以后,蒲刃关上门,但是他一直在客厅里呆立着,缓不过神。
这样大约过了五分钟,他做的第一个动作居然是把昨晚就放在餐桌上的钱包,整个放进了小豹姐信手丢在玄关处的拎包里,拎包里有口红、披肩、纸巾等物,当然也有钱,用一个银制的钱夹夹着。她说没带钱坐车显然是谎言,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看来也只能说明他们情投意合。
他把钱包放在她的拎包里,花酒的钱是不能欠的,这是男人的潜规则。而且钱还是不要裸露的好,放在钱包里或者信封里彼此都不丢面子,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熨帖。
钱包里有几千块钱,还有两张银通卡,是不记名的通支付形式,正面有四组共十六个数字的卡号,反面的右下方是金额数,左下角是初始密码,用铅膜遮掩着,轻轻一刮便可显现,在任何场所、饭馆、商场都可以消费。
接着,他去冲了个澡。然后打开冰箱,拿出牛奶、面包、鸡蛋等物品,准备做早餐。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
正在煎鸡蛋的时候,小豹姐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显然也刚冲了澡,身上穿着他的男式白衬衫,衬衣的下摆盖着屁股,两条腿光溜溜的。据说这是女人在室内最经典的性感打扮。
只是她卸了妆的脸有些黯淡,说严重点是脸色惨灰,还有黑眼圈。长年开夜店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好的气色。
她站在他的身边看他煎鸡蛋,知道他连续看了她两眼,从容道,吓着你了吗?白天都没法看了吧?
蒲刃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还好,皱纹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折子都长在心里了。小豹姐笑道。
他们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早餐挺丰富的,还有黄油、果酱和西柚。看得出来,蒲刃是一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
小豹姐一边切着西柚一边说道,刚才听到一声门响,是有人来过吗?
蒲刃嗯了一声。
见他不愿意多说,小豹姐也猜到了几分,便道,撞上了?
蒲刃又嗯了一声,继续刀叉并用吃着煎鸡蛋。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小豹姐道。
经过良久的沉默,蒲刃才不无忧虑道,我是真心想跟她结婚的。
小豹姐开始吃西柚,好的西柚一般都是进口的,酸甜中带一些苦涩,但又口感清新。
蒲刃急忙补充了一句,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小豹姐笑道,女人不想吃的苦,谁都伤害不了她。
蒲刃无话可说。
小豹姐又道,出了这个门,你当你的教授,我开我的夜店,无关风月啊。
相比起别人的洒脱,蒲刃除了沮丧还是沮丧,他放下刀叉,懒得再演下去了,因为任何东西都是食之无味。这时候小豹姐起身去洗手,回来时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用手抱住他的头。这样的女人是可以治病的,她便是那个名医,而自己便是那一场浩瀚的疾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蒲刃想到,原来千古绝句写的都是今人的心境。
他们又报仇一般地做了一次。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狭隘、自私,甚至有点卑鄙的人,即使如此的分裂和不堪,当看到乔乔和叶知在一起的时候仍旧心如刀绞。
舞台上的灯光渐亮,全场随之屏息。
钢琴大师的十指轻盈地落下,忽而有十股仙风从他的指间涌出,琴声由远至近,潮水一般地响起。
拉威尔是法国印象派作曲家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夜之幽灵》被后世认为是史上最难的钢琴作品,不但有着凄美动人的旋律,也有邪恶诡秘的幻觉画面,更有奇异到令人震撼的高难度的钢琴技巧。
《镜子》也是一套炫技很强的作品,乐曲时而轻柔缓慢,时而激情爆发,营造出强烈的戏剧效果,柔若无锤之音的弱音,左右手同时各弹一条旋律的复调技术,四度平衡刮奏,目不暇接地快速重复,直到开碑裂石的重音从心底喷薄而出,所有的音符排山倒海,酣畅淋漓地奔腾倾泻,虽然激情澎湃,唯美华丽,却又是自控到极致的典范。
蒲刃完全可以感受到超然物外的情愫。
真正的内心崩溃竟然是有息而无声。人生有多少互为伤害?又有多少隐秘的罪恶?罪恶和成功一样,都要付出代价。
他不是没有惩罚他的右手,他对这只打人的手深恶痛绝。以至于他在灯光下恶狠狠地瞪着这只手,而且还用香烟头在手腕上烫了一个梅花印,剧痛直抵心尖,空气里飘荡着一丝丝肉烤糊了的焦味,至今还涂着万花油,缠着纱布。
那包烟真是物尽其用,而为什么是梅花印呢?大概是潜意识里对梅案的深刻记忆。
心理学家说,所有的负面情感当中,内疚感或罪恶感是最具有杀伤力和毁灭性的情感,让人感到生命的异常沉重和绝望。他想,偏偏这两种情绪他都具备,也只能解释为中了六合彩。
在优雅的琴声中,蒲刃仍然可以感觉到手腕上针刺一般的疼痛,像音符似的起伏、跳动。
组曲的最后一首是《幽谷钟声》,描绘了山谷中传来各种不同的美妙钟声,嘹亮、悠长、遥远、清晰、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音乐会最后只剩下回荡的钟声,原来所有的喧嚣和华美,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虚无和空洞,仿佛人生的大幕徐徐落下。蒲刃看见自己独自一人,如幽谷钟声一般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无边无际之中。
礼堂里乱哄哄的,像个午市茶楼。
前半截坐着的全部是孩子,小鸟天堂。后半截是家长专位。
舞台上枣红色的大幕低垂,背景音乐也委婉动听,作为由重金打造的国际学校,礼堂里的硬件设施还是完备和上乘的,装潢西化,简洁干净。
最大的问题是人,也就是孩子们的家长,实在是良莠不齐。可以说大部分的家长毫无品位可言,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言行举止,处处显现暴发户或者小市民一心一意冒充上流阶层的豪迈自喜。
他们隔空喊话,大声打着招呼,如果不是穿着买菜服,斜肩挎着的背包横在肚子前面,就一定是全身带标识的名牌,再拿一个隆重的爱马仕铂金包,脚踩俗称“恨天高”款的细高跟鞋,金银佩饰齐全,仿佛要走红地毯,要不就是旁若无人地夸奖自己的孩子。
贺武平蹙着眉头道,如果不是中文实在太难学,我早把丙丙送到英国去了。
是的,咱们的孩子不能只有一颗中国心。
梅金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她知道贺武平最不适应这种场合,但是没有办法,学校里的演出,能够参加的孩子都代表着班集体的荣誉,是很光荣的一件事,强烈要求家长到场观摩也是整个演出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根本不敢拒绝丙丙的这个合理要求。
演出的主题是:“只有一个地球”环保晚会,还设有最佳创意、最佳表现等奖项。演出要求尽可能的废物利用,越是运用零价值的资源得分越高。
晚会还是挺值得期待的,家长反而让人绝望。
为了配合主题,梅金和贺武平都只穿了T恤和牛仔裤。什么是时尚?配合环境和心情就是时尚啊。梅金发现他们混在这群人里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大幕终于徐徐拉开。
第一个节目是童声合唱《狮子王》,男女同学穿着整齐的校服,挺胸背手,音色清脆而嘹亮。背景的大屏幕上是所有的动物在奔跑,表示我们和动物是朋友,在这世界上都应该有生存的空间。
孩子们如沐春风般的和声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
第二个节目是钢琴独奏,弹琴的小女孩穿着妈妈用旧窗帘布做的连衣裙,用易拉罐的铁皮制成的镂空鸡心形项圈,设计感十足。
节目一个接一个,有唱歌,有舞蹈,虽然丙丙一直未出现,但是精彩的演出和令人意外的想象力已经抓住了梅金和贺武平的眼球。家长们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一旦开演,他们还是表现出绝对的安静。
终于,表演进入了时装走秀阶段,背景音乐也随之变得节奏分明,铿锵有力,这时,丙丙和一个女孩子手牵手地出场了,两个人的神情都酷酷的。
女孩子长得很漂亮,身材细幼,上身穿的是屈臣氏绿色购物袋剪裁而成的无裙背心装,下面是旧扑克牌一圈叠一圈穿成的超短裙,脖子上的项链是汽水瓶盖子打洞穿在一条细麻绳上,既时尚,又现代。
丙丙的上衣是一条旧毛巾对折后上面开了个洞,从头上套下来之后,用旧电线在腰间系住,头上和短裤都是旧报纸折叠后又用订书机加固的纸帽纸裤。
梅金心想,这个女孩大概就是郑小莉了,因为丙丙总是无意中反复提及。据说被她选中一起走秀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看来儿子这回如愿以偿,所以走起路来志得意满。那副样子简直让人爱到想咬他,贺武平快乐得都要晕过去了。
丙丙更小的时候问过梅金,妈妈你爱我吗?
梅金说爱,你呢?
丙丙说我爱你爱到昏迷。
梅金第一次听到郑小莉这个名字非常偶然,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在贺老爷子那里聚餐,谁都没有发现丙丙有什么异常。
后来丙丙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屋里看电视,梅金走了进去,坐在他的身边。
梅金的眼睛也看着电视,问道,为什么这么难过?
丙丙的眼泪就像听到命令一样流了下来。
后来他说,郑小莉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很不愿意看见郑小莉难过。
又是一个情种。梅金没有说话,心想,别人的父母离婚,他都伤心成这个样子,丙丙骨子里还是一个情种啊,跟他爸爸一个鸟样。
她顺势问道,如果爸爸妈妈也分开了,你怎么办?也是每天哭吗?你跟郑小莉不一样,你是男子汉。
丙丙不再哭了,他很肯定地说,你们是不会分开的。
我们当然不会分开,我只是说如果啊。
没有如果。丙丙立即就打断了梅金的话,还颇为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她知道他的心灵是极其脆弱的,这一点也跟他的爸爸一样。所以就算是为了孩子,她也一定要跟贺武平联袂主演花好月圆。
现在看来郑小莉是跟着她爸爸一起过,而且她的爸爸喜欢打牌,不是斗地主就是拱猪,这是显而易见的。品位如此一塌糊涂,估计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有钱人。国际学校就是这样,每每总是有人砸骨敲筋地挤出钱来,好让女儿跳上高枝。
丙丙在舞台上仅出现了一分零五秒钟,就跟郑小莉一起得了最佳拍档奖,两个人高兴地跳起来。
不知是什么原因,郑小莉的父母都没有来看她的演出,要知道她的表演可不止一分多钟,她还跳了孔雀舞,而且是领舞。她身上具备了一切吸引男孩子的特性,聪明、漂亮、高傲、倔强,像一只幼小的白天鹅。
可是她的父母没有来,这让郑小莉在高兴之余,难掩内心的落寞。丙丙邀请她一块儿去喝海鲜粥也被她婉拒了,她没有迟疑地选择了坐校巴回家。
隔着玻璃,丙丙向她招手,这才跟父母上了奔驰轿车。
这个女孩子可惜了,她没有摊上好的父母。梅金这样想到,如果相貌平平也就罢了,但凡好女孩,能有一个好家世,那是何等矜贵,美丽都会变得更加耀眼凛冽。现在看来,郑小莉的爸爸完全忽略了女儿,又不知道在哪个牌桌上只顾自己开心呢。
深夜的鸿星海鲜酒楼简直是个不夜城,白天它并不是什么高档餐厅,一般高档餐厅都只做午市和晚市,所以有宵夜的酒楼总在少数。
三层楼高的鸿星酒楼临街而立,一到晚上便灯火通明,像个巨大的红灯笼,食客竟然夜夜爆满,人声鼎沸,以至于它的招牌不见得是海鲜够生猛,而是越夜越开心了。
梅金点了一只活的大澳龙,一家三口喝着鲜甜的龙虾粥,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祥和异样。
当他们走出鸿星海鲜酒楼的时候,便看见一辆警车停在大门的右侧,虽说是在黑暗中,但是酒楼劲爆的霓虹灯业已让它尽显无遗。有两个身穿警服的人向他们走过来。
最让梅金感到意外的是,首先开口打招呼的人居然是丙丙,他对走在前面的那个国字脸的男人说道,郑警官,你好。
被称作郑警官的人伸出手来,握住丙丙的小手笑道,你好,丙丙。
你今晚为什么不去看我们的演出呢?丙丙说道,这个演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啊。
郑警官抱歉道,我本来是要去的,可是临时有点事。
丙丙道,我跟小莉还得了最佳拍档奖呢。
你们本来就是最佳拍档啊,郑警官说道,小莉说你是她最铁的朋友。
丙丙用力地点头。
丙丙跟梅金说道,这是郑小莉的爸爸。之后又把自己的父母介绍给郑警官。
郑警官摸着丙丙的头说道,丙丙,我可以找你爸爸谈点事吗?
丙丙老练地回道,当然可以。
看到警车的一刹那间,梅金便已知道了事情的结局。她的脑袋轰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除了张口结舌之外,几乎失去了意识,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老实说,这样的场景,也曾经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思虑万千之后,认定蒲刃没有理由这么决绝。
她呆呆地看着贺武平被郑警官带走了。
原来郑警官没有看女儿的演出是为了执行抓捕任务,也正是因为郑小莉和丙丙是朋友,她的扑克王父亲才会这么文明执法吧。
现实永远倒行逆施。
在梅金的脑海里,这个念头同样是一闪而过。
将近中午的时候,薄雾开始慢慢弥散开来。
这一切都在蒲刃的预料之中,因为此前他看了三天之内的天气预报。虽说今天一大早艳阳普照,但是现在,山清水秀的景致犹如蒙上了一层细纱。
他是昨天晚上给父亲请好了假,给院方的理由是带父亲去郊游,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事实上也是如此,他昨晚在家里认真做了三明治、卤牛肉,还把黄瓜和苹果洗干净,再加上几瓶矿泉水,他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一个旅行包里,第二天一早便提上了车。
现在他的车就行驶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而父亲坐在后排,异常欣喜地东张西望。
所谓的南国第一峰,蒲刃都不记得自己来过多少次了,没错,他是一个爱走山的人,尤其喜欢独自一人享受空灵而无语的与山的对话。第一峰位于阳山、乳源和湖南宜章交界的地方,又名石坑崆。同是一座大山,广东这边开辟成“南岭国家森林公园”,湖南那边则开辟成“莽山国家森林公园”。
蒲刃喜欢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人少,运气好的话根本就碰不上人。不像某些景点,人们浩浩荡荡朝圣一般地赶过去,就连遥远而神圣的布达拉宫也不能幸免,成为最时髦的流行。
也许是因为这边的路况崎岖险峻,便断了常人的念想。但蒲刃来多了就知道,一路行驶,前面看上去悬崖峭壁已是绝路,转了个弯却能柳暗花明。这种绝境体验对他来说也起到了减压的作用。
那个差点掐死父亲的晚上之后,蒲刃足有三天没到老人院去。
冷静下来之后,他才买了一兜完好无损的娃哈哈,去父亲的房间做了调换。当时父亲正在午休,睡得踏实香甜,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兴趣。
晚上,他彻底清理了家里的储藏室,把包括封瓶器在内的所有可疑物品全部打包,开车跑到离家遥远的垃圾站丢弃。尽管已是亡羊补牢,但他必须做到:有关他的传言更像是一个查无实据的故事。
在那个近乎于疯狂的早晨,激情过后,小豹姐曾经问过他,你是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过了?
有什么区别吗?他冷冷地问道。
当然有区别,小豹姐道,一时的烦恼谁没有?这日子没法过了,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她还想说下去,但张了张嘴,还是欲言又止。
她身上的白衬衫差不多都快扯烂了,纽扣只剩下一颗,大腿和胸部都有淤青。他自己的样子也像一头怪兽吧,这是他从她眼神里得到的答案。
他们重新洗澡,重新吃早餐。
在早餐桌上,通常比较合适谈严肃的话题。
小豹姐道,为什么一个物理学家就不能爱钱呢?把自己当普通人吧,这样至少不纠结。
他也想到自己来之不易的今天,从一个衣衫破旧上山采药的少年到亲耳聆听霍金的学者,他付出了什么?
你在评估你的价值。她的眼神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功能,小豹姐继续说道,也只有很多很多的钱才能证明你的价值,而且更重要的是好好活着,不要问它有什么意义,没什么意义,我们都是苟且偷生的人。
她还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内心骄傲的人,那也没有必要为了一点点骄傲搭上性命,生死面前无英雄啊。
他不知道她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对整个事件知道多少?也不想深究。但是他承认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抚慰过他心灵的人。
这是一个聪慧女子的吉光片羽,但始终不是他心灵虚谷中的那一粒解药。他当然不会为了冯渊雷去死,但也绝不会败在梅金手下,这或许是另一番天地所在,还是那句话,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对他的父亲,自有一番道理。那是一个人的罪与罚。
并非别人手上的砝码。
云层越来越低,给人的感觉是离天很近,白云不再在高高的山顶缠绕,而在身边浮动,汽车仿佛腾云驾雾,在空中行驶。一阵阵的山风吹过,云朵迅速地飘散,蒲刃把车窗全部打开,空气纯净到没有一丝杂质。
在一处急转弯的陡坡处,车子踩足了油门仍冲不上去,还顺势往下滑。到底是二手车,就算品牌不错,仍搞不清它曾经是否九九八十一难,早已锐气不再。蒲刃这样想着,还是把车子成功刹住,又到行李厢取出铁链箍在轮子上。这时,父亲突然说了一句,等雾退了再上山吧。
他说好。
于是父亲下了车,两个人找了一块山石并肩坐下,一同望着山谷。他们漫长的人生,几乎没有这样的记忆,甚至没有过一张合影。
他微微侧过头去,望了他一眼,他也正转头看着他,让人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展颜一笑,深锁的前额舒缓开来,疲倦的眼神朦胧、混浊,但有了些许温暖,或者是最后的光彩。
他从未见过,微笑可以如此悲伤。
也许是另外一种回光返照。
时间完全停顿下来。残云薄雾,悠悬空际。霎时间,他仿佛轻轻地跨进了那一道门,也许就是父亲的心扉,里面是同样的苦涩、凄怆和孤独。他的心随即颤抖起来。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甘于卑下,所以安静。
蒲刃举起手机,为两个人拍下了最后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全新的手机,新的芯片,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号码。原来用的那部手机和案情始末一同交给关菲尔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蒲刃想起著名物理学家马约拉纳的一句名言:物理已入歧途,我们都已入歧途。
曾几何时,他无数次地想过,离开。从他开始报复的那一刻起,他就变成了一个热血沸腾的死人,永远都没有发自心底的光明和快乐。
他希望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静卧在碧绿的山谷里。
他侧头枕着巨石,身体扑俯大地,额发在微风中轻轻抖动,面庞整洁,神色甚是宁静安详,就像婴孩紧贴着母亲的怀抱。
不用再做情圣、天才和好人。
父亲应该是遥对天空的吧,他的脸上布满皱纹,那是一种明显病态的沉重的衰老,强烈的求生愿望让他没有闭上眼睛,就像这么多年他与他的无言抗争。
选择一起离开,也许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车上的音响依旧放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雌雄莫辨,年轻但沧桑的降央卓玛的声音。直到他们一同跌落悬崖,一切便戛然而止,整个世界变成黑白静默,只剩下一弦马头琴的音符极其缓慢地飘落,化作千风。
万古云霄一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