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政是忙得焦头烂额,他原本不谙世事,凤姐儿又早已交权,李纨青年寡妇不好理事,探春又未出阁,虽然贾家如今来往甚少,可是事情却还是甚烦琐,上下人心惶惶,更有无数早已赎身的奴才悄悄儿都卷包走了,还将贾赦房中的东西盗了一些去,只要孝敬了一些外面看守的官差,还有什么走不了的事情?
贾敏思及当年家中父亲在世之时是何等荣耀风光,父慈子孝,天伦之乐羡煞无数,可是如今,竟如此不堪入目。
黛玉跟着娘亲,瞧着她又泪珠莹然,便劝道:“外祖母已经去了,娘也节哀罢!”
又瞧着素玉与贾环帮着料理,脸上也不由得落下珠儿来,神色十分凄楚。
思及一旦抄家,迎春探春凤姐儿这几个可如何是好?难道要她们皆沦为阶下之囚,自己再拿银子去赎么?
不说贾家如何,且说那王夫人入狱,薛姨妈眼见贾家败落,早与宝钗商议着,将东西全收拾妥当了,不出一个时辰,母女两个已经挪到了自己家在京城中的房舍中,此时正抚摸着当日里王夫人寄存在她们处的那些东西,也皆是从黛玉的东西中克扣下来的。
王夫人原是夜间到了贾母房里的,所以也未曾十分梳洗,如今一阵推搡,更是蓬头垢面。
闻着牢狱中酸臭腐败的味道,且寒冷如冰,王夫人一阵干呕,却因一夜未进食而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依旧茫然,如何这泼天大祸竟是这样突然?连自己的宝贝女儿也不曾托了信儿来的?往年里,哪一年不是闺女先传了宫里的消息来的?
在牢狱里,她如何受过这样的苦楚?正捶胸痛哭着,就见女牢头提着一个大食筐来,端了一个黑糊糊的粗瓷大碗,上面放着一双粗竹筷,伸手放进她牢门里,嘴里嘟囔道:“你倒是好福气,一个儿住一间牢房。快吃罢,不吃一会就没了!”
王夫人确是腹鸣如鼓,可是见那碗中皆是残羹剩饭,早已冷得不成样子,如何肯沾唇的?只忙抓着栅杆,叫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是当今贵妃娘娘的亲娘,是当朝的诰命夫人,你们怎么能给我这个吃?快给我上了满汉全席,到时候叫我女儿好生赏你!”
一席话说得满牢狱都是哈哈大笑声,一个老妪哈哈指着她笑道:“这个婆子疯魔了,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你说你女儿是贵妃,我还是皇上的老娘呢!”
那牢头登时喝道:“该死的东西,嘴里混吣什么话来?仔细你们脖子上的狗头!”
说着转而看着王夫人,冷笑了一声,道:“我劝劝你老老实实吃了,你不吃,想吃的人多着呢!别说什么贵妃的亲娘,就是王公贵族家的小姐也进来过无数。听说过那荣国府的亲戚薛家的小姐没有?进了两次还都是我管着她的,起先不肯吃,后面还不是吃得风卷残云似的?”
走了两步,然后又回过头来,笑道:“我告诉你,这里的这些饭菜,可都是我们千辛万苦从各处大户人家里弄来的,你的这碗还好些,倒是你的福分,能吃到帝师家小姐和郡主娘娘吃剩的饭菜。她们姐儿两个的饭菜,那可是比皇宫里皇上吃的还精致一些!”
王夫人听了这话,也不知道那牢头是有意还是无意,不禁又羞又臊,几乎不曾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她素来自以为尊贵非凡,如何能吃这残羹剩饭?只得忍饿半卧在冰冷潮湿的稻草堆上,每每一个蟑螂老鼠,都惊吓得她大叫半日,惹得旁边牢房里的女子皆大声痛骂,种种污言秽语尽皆不堪之极。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王夫人蒙胧之间,似是见到了女儿元妃站在自己跟前。
元春眼中泪水长流,泣道:“女儿命已入黄泉,母亲万望保重,好生教养宝玉,才能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王夫人捶胸大哭道:“竟是天要亡我贾家么?我的儿,你不是安安稳稳在宫里做贵妃么?如何竟先我去了?”
元春含泪道:“因母亲私自传递东西入宫,且多是林家之物,女儿已给皇上禁足宫中,却夜间忽有歹徒闯入凤藻宫中,云是义忠亲王府的后人,要替那秦可儿报仇雪恨,可儿怎么死的也要叫女儿怎么入黄泉。真真是富贵荣华一场空!娘啊,记得要退步抽身,万不可眷恋这如烟云似黄花的荣华富贵!”
王夫人伸手就要抓元春,那元春已然飘走,却依旧嘴内叫道:“娘,记得退步抽身!退步抽身!”
突然一声焦雷响起,王夫人猛然惊醒,竟将梦中之事记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如刀割。
见那牢头来,忙一把抓住她腿,央求道:“好人,好歹替我探听些消息,宫里的元妃娘娘可怎么着了?”
那牢头觑了她一眼,道:“难不成,你竟是那元嫔的娘不成?元嫔昨儿晚上遇刺,已经死了,因是年下里,宫里也忙着祭天等事,也没工夫理会这些,今儿一早就草草入葬了,连皇家陵园也没的身份进的!”
王夫人只觉得心中一痛,“哇”的一声,奔出一口鲜血来,人却已经软软倒地,没有了知觉。
那牢头冷笑了一声,却还并不是没有良心,牢狱中原有一两个懂得医术的人,给她瞧了说她无碍,余者也就不管了,只等着外面柳长歌将贾家抄家等事都料理完了,才来一并审理此案。
已经腊月了,天地一片洁白,瞧什么东西都是极干净的,可是城里来来往往皆是乡下来买年货的庄稼人,面容上过年的喜悦和红润,却又为寂寞清冷的冬日平添一点生趣!
贾家被抄没的消息突兀之极,京城中也不免罩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可是这阴霾,却不曾在乡下人面上能瞧见。
在往北静王府的路上,黛玉坐在温暖如春的轿子中,素手掀软帘儿,一股清冷之气从缝隙中钻进,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胸口也有些刺痛,可是却也瞧见了无数的娃娃依然跑跳着在街道两旁,晶莹红润的小脸如花绽放,从不见一丝愁怨和困苦,或许,心里都想着过年了,该有精致的新衣了。
黛玉的心,依旧是沉甸甸的,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都说寒冬无情,风雪无情,人最该有情,可是面对着贾家如此下落,竟叫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不是闺阁中无知的女子,她也知道什么是家规,什么是国法,救几人自是容易,可是却将国法置于何地?
贾家的罪行自己不是没有听说过,可谓是罄竹难书,若要免罪,受害之人无不怨恨;若是不杀鸡儆猴,日后人人效仿,总觉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犯了罪,改了就是了,紧接着再做过坏事之后再改就是,到时候国将大乱,自己亦成天下罪人。
一己私情事小,国之律法事大,天下不是只有一个贾家是自己的亲人。
若要对得起天下百姓,以及那些被贾家欺压的百姓,她愿意做这无情之人,只因为,她有情!
一滴清泪从脸颊上滑落,落在青鸟上,可是却不曾从玉镯上滑落,只是慢慢地沁了进去,隐隐的,一股异香扑鼻。
黛玉不由得一呆,突然轻捧着胸口,轻喃道:“玄雩,玄雩,是你在想我了吗?”
她不知道的是,边关军营大帐中的水溶,手上的那枚指环,也是蓦地里光华大放,满帐皆是异香,人人称奇道异。
不小心,一滴清泪又落了下来,依然缓缓沁入玉镯上,黛玉眼中愈加酸涩,懂得她的人,唯他而已!
她不愿意玉无痕受自己所求,饶恕贾家,不想叫他为难,因为他执掌的是天下,是天下的百姓,区区一个贾家岂能坏了国之律法!亦不想自己去做贾家的那个大好人,以德报怨固然是好,可是,拿什么报德呢?
都说世态炎凉,那么就叫这贾家的人,觉得自己最是那位无情的人罢!
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那么,她不祈求别的,只求果然菩萨保佑,无辜之人莫要牵累!
在这里,她也只能静下心来想想心里的事情,贾家又能有几个无辜之人?欺压良善比比皆是,狗仗人势人人皆怒,唯独这些无辜的纯净的姑娘家,却也同样是拿着百姓的血汗挥霍,所以,谁无辜?
“我,自己,也不是无辜之人,我也同样是由下面的人供养起来的,只是,我和皇室的瓜葛,使得我比谁都幸运罢了!”
浓浓的姐妹情,挽成一个心酸结,如何解?
雪落无声,风声却凄厉,无人答!
北静太妃深知黛玉性情最念旧情,因恐她日日为贾家忧心,便接了她过来住两日,一是让她散心,二就是,也省得史家那个无知的小姐日日登门啰唣,但是待得见到黛玉进门,却又不禁心疼地叹了一口气。
她淡如菊润如玉的面庞依然如露珠一样清新,两弯罥烟眉却依旧纠结着淡淡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