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乡,古往今来的游子们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比喻。
在遥远的记忆里,故乡是母亲劬劳不息的身影,是亲友悲欢离合的生活,是先生殷切期待的目光,当然还有傍晚时分依稀的炊烟,或树影丛中课堂的灯光。
人生就是这样不可思议,没有故乡,就没有你的存在。而离开了故乡,却又有了你的新的存在。
但是,哪怕是破土成长为参天大树,它的树叶承载着它的情思,依然飘归于大地。
一个人,无论走到了哪里,无论干出了什么事情,都终生萦绕着挥之不去的乡情。
大体人人如此。
何况是诗人呢!
毛泽东对故乡的记忆,常常充满诗意。
1961年12月26日生日那天,他给远在长沙的老同学周世钊写信时,想起了古代诗人对湖南的描述,禁不住动情地说:“‘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朝云薜荔村’,‘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同志,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哉?”
只有前代诗人对湖南的描述还不够。
毛泽东有自己眼中的湖南,他用自己的诗笔去描绘了一个新的湖南。
1955年6月,毛泽东到南方考察农村合作社情况,来到了长沙。
长沙,是造就毛泽东的沃土。这里有他的许多故旧好友,这里刻下他青年时代迅速成长的浓浓痕迹,这里能唤起他对风华岁月的美好回忆。
1925年,崭露头角的青年革命家毛泽东,曾在长沙寻觅旧踪,写下《沁园春·长沙》,问了一声“谁主沉浮”?
30年后,已成为一国领袖的毛泽东,在长沙又一次寻觅旧踪,陪他一道寻觅的,还有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同窗好友周世钊。
6月20日这天,他们先是在水涨流急的湘江里游泳,到达对岸后,又寻访了岳麓书院、爱晚亭、白鹤泉。在岳麓书院传说为朱熹讲学的赫曦台前盘桓一阵,便沿着生满苍苔的石子小路,登上矗立岳麓峰巅的云麓宫和望湘亭。
在云麓宫,毛泽东发现过去挂在壁间的一副对联不见了。那是他青年时代特别欣赏的对联:“西南云气来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周世钊告诉他被战火毁掉后,还没来得及重新镶嵌在上面。
兴致很高的毛泽东,和周世钊一路谈笑风生,忆及故人旧事。
回忆故人旧事,不免生出人世悠悠的感慨。
周世钊禁不住赋诗一首:“滚滚江声走白沙,飘飘旗影卷红霞。直登云麓三千丈,来看长沙百万家。故国几年空兕虎,东风遍地绿桑麻。南巡已见升平乐,何用书生颂物华。”
周世钊把这首七律寄给了毛泽东。当年10月,他收到了毛泽东的应答之作——
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
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
尊前谈笑人依旧,域外鸡虫事可哀。
莫叹韶华容易逝,卅年仍到赫曦台。
这首《七律·和周世钊同志》,前面四句讲6月20日那天的所游所见,后面四句说的是这次游览的所思所感。
大概在同周世钊谈及故人旧事的时候,他们提到了青年时代的好朋友萧子升。
当年的萧子升,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有志青年。他同毛泽东一起到湖南乡下当“游学先生”,一起组织新民学会。可后来却选择了另外的人生道路,在国民政府做了农矿部次长,还管理过故宫。祖国大陆解放后,流落到南美洲的一个国家,处境很为狼狈。
从人事变迁来讲,确也为“可哀”之事。
故乡的风物,记载了多少人世间的分分合合。
有的是同路前行,有的是殊途同归,有的是分道扬镳。
有的不在了,有的又聚首了,有的却天涯各处。
这不正是同乘故乡之船外出的游子们搭造的世界舞台,演绎的人生故事?
虽然30年过去了,但毛泽东不认为青春已老,不认为韶华易逝,因为他的经历太充实了。不是吗?如今又来到了当年激扬文字的地方——赫曦台。
那是相传宋代大儒朱熹在岳麓书院讲学的地方。
无论是求学奋进的长沙,还是生长启蒙的韶山,对毛泽东来说,都有太多的悲欢,太多的回忆,也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诗情。
1959年6月,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回了趟故乡韶山。
从1927年初回韶山考察农民运动,已经整整32年了。
毛泽东深爱自己的母亲,就像他深爱自己的故乡。
毛泽东的母亲,为人宽厚仁慈,慷慨大方。正是母亲的慈爱,给了他一副眷爱天下穷苦人的心肠。
就像许多人成年以后都拥有的感受一样,母亲,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第一位也是影响最深刻的一位引路人。
1919年10月母亲病故,在长沙忙于驱赶军阀张敬尧的毛泽东赶回韶山,二弟毛泽民对他说:母亲临终时还在呼唤他们的名字。毛泽东听后心如刀绞。面对孤灯,他彻夜守灵,含泪写下一篇四言古体的《祭母文》——
“吾母高风,首推博爱。远近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洁净之风,传遍戚里。不染一尘,身心表里。”“病时揽手,酸心结肠。但呼儿辈,各务为良。”“养育深恩,春晖朝霭。报之何时,精噙大海。”
如渊如海的赤子深情,足堪与任何一个孝子相比。
毛泽东的一位族兄读了《祭母文》,感慨万千,当即抄录一份,还在文末批注说:“皆是至性流露,故为之留存,以为吾宗后辈法。”
这位族兄要用这篇祭文教育后辈的想法,不经意间为毛泽东留下了一篇轶文,也为世人留下了毛泽东又一种情感底色。
毛泽东的母亲叫文七妹。
毛泽东曾把她接到长沙治病,还搀扶着她到照相馆合影留念。这位农村妇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拍了平生唯一的一张照片。
韶山,在毛泽东心目中,永远是神圣的。在故乡面前,他永远是一位农民的儿子,永远怀着敬重之心。
新中国成立之初,日理万机的毛泽东不能回故乡,便让长子毛岸英代他探望父老乡亲,并特意让他突击学了一些韶山话。
儿子临走时,毛泽东又交代说:千万不要在乡亲们面前显威风,你必须在20里外的银田寺下马,然后步行回到韶山。
1950年,毛岸英按照父亲要求,回到了韶山。
可半年后,他就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朝鲜,并永远地埋在了那里。
如今,阔别32年的毛泽东回来了。
回乡的第二天早晨,韶山还没有醒来,他就踏着小路,来到了父母的坟前,献上一束苍翠的松枝,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虔诚地说了一句:“前人辛苦,后人享福。”
这番情景,太像台湾诗人余光中说的:人到老年,“乡愁是一方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毛泽东在旧居陈列的父母亲的照片前伫立良久,感慨地说:“如果是现在,他们就不会死了。”在自己住过的卧室里,看到他与两个弟弟同母亲的合影,激动万分,惊讶地问起这张照片是从哪里找来的。他凝视着母亲的遗容,眼中噙着泪水。
孟子说:“夫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
毛泽东到毛氏宗祠里去看了看,对人说:“敬菩萨是迷信,但这个烈士墓和祖宗牌子,却是个纪念。”
毛泽东在父母墓前鞠躬行礼(1959年6月)
毛泽东来到自己题写校名的韶山学校。少先队员簇拥着他,给他戴上了红领巾,留下一张至今让人们能听到笑声的照片。
家乡也有了不怕旱涝的水库,他自然在里面畅游了一番。上岸后,站在山冈上,波浪起伏的千顷稻田和正在田中挥汗劳作的人们,尽收眼底。
“韶山风光依旧,人世几经沧桑。壮志已成大业,何须衣锦还乡。”
跟随毛泽东到韶山的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写了这样一首诗。
看来,当时的人们,便已开始体会毛泽东故乡情思的真谛所在了。
在故乡,毛泽东更加忘不了的是乡亲们。晚上,他专门请了几桌客,参加的有韶山老地下党员,有1925年他在韶山一带发动农民运动时的积极分子,有革命烈士的遗属,有他小时候的老师,还有一些亲朋好友。
毛泽东举起酒杯,表达对他们的深深敬意。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这是毛泽东的名言。
毛泽东和韶山学校的师生们在一起(1959年6月)
韶山这片土地和整个中国一样,正是靠着一代又一代人民的追求和奋斗,才使山河旧貌换了新颜。
客人们走了,深夜时分的毛泽东,依然沉浸在陶醉之中。
三十二年的风烟岁月,三十二年的故园情思,三十二年的乡亲面容,三十二年的家乡巨变,如何不让他思绪联翩——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这首《七律·到韶山》,毛泽东最早起的题目叫《归故里》。
当年,怀着“改造中国和世界”这一理想离开家乡的毛泽东,有着鲜明的爱憎。“黑手”代表着恶势力压迫,“红旗”昭示着反压迫斗争、前赴后继的人民牺牲精神和今天的光明新天,构成了诗人的大喜大悲。
这是对韶山和韶山人的咏赞,何尝不是对中国和中国人的咏赞?
因为故乡变化如此巨大,中国变化何尝不是如此?
毛泽东是湖南诗人,更是中国诗人。
写完《七律·到韶山》,毛泽东便把诗情投向了整个中国。
他于6月27日离开韶山,6月29日从九江下船上了庐山。
登上庐山,正是红日方升之时。兴奋中的毛泽东,站在高处,极目望去,但觉眼界很是开阔,仿佛能够收尽注入鄱阳湖的九条水流,能够纵览横浮在长江流域的彩云,能够穿透三吴之地的浩淼烟波。
生机勃勃的大好河山,妆点了毛泽东的诗情,于是作《七律·登庐山》——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六天之内,连作两诗,这在毛泽东诗词创作中是不曾有过的,由此可见,他当时的诗兴何等高昂。
犹如“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一样,诗中的“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表达的依然是爱憎分明的褒贬,依然是泾渭分明的对比。
东晋的陶渊明,也曾到过庐山,并在庐山脚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县令。在庐山上诗兴大发的毛泽东,想起了这位老去千年的诗人,想起了他的行为和梦想。
陶县令看不惯世事,辞官隐居,梦想着一种和平自由的生活。
到哪里寻求这样的理想世界呢?陶县令不得不虚构了一个叫桃花源的地方。
但这是一个从秦朝末年便为了躲避乱世而自我封闭、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里的人们,生活停止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有一首流行歌曲曾这样唱道:“到哪里去寻找往日梦境?”
人们很喜欢听,人们很喜欢想,但绝不喜欢真的去寻找。
因为人们并不要梦境,除非他不能改变现实。
人们也不会回到往日,除非今日遗弃了他。
乱世已成遥远的记忆。在毛泽东看来,能够改造现实抓住今天的人们,不再需要梦境。闭塞的桃花源,也该是山口大开,汇入新的时代,一道耕田同乐了。
这“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问得富有诗意和机趣。接下来的答案,或许正是《七律·到韶山》里说的:“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故乡情思,便这样和中国情思融合到了一起。
本来,故乡是缩小的中国,中国是放大的故乡。
1975年,毛泽东阅读了汉末辞赋家王粲的《登楼赋》。
或许是被赋中“情眷眷而怀归兮”的故土之思感动了,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人对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过去的朋侣,感情总是很深的,很难忘记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忆和怀念。”
王粲写《登楼赋》的时候,才三十多岁,远远谈不上老年。
毛泽东不正是在借王粲之赋,抒发胸中的感念吗?
从1927年离开故乡后,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毛泽东只在1959年和1966年回去过两次。作为立志舍小家为大家的职业革命家,毛泽东一生以四海为家,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浪迹天涯”“离家出走”的人。
他的家在烽火硝烟的战场,在风雪迷漫的雄关漫道,在井冈山,在延安,在山的深处,在河的那边,在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正是这种“江海客”生涯,使他一生向往着极为充实的精神家园,是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梦家望乡的人。
联结游子与故乡的纽带,就是那复杂纷纭的情。
亲友挚情,肝胆相照。旧友故情,温馨炽热。
大地情,山水情,声声不倦。
故园情,民族情,魂牵梦萦。
1959年回韶山的时候,毛泽东在韶山水库游泳,看见对面一个风景秀丽的山谷,便对当时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说:“小舟,这个地方倒很安静,我退休后,在这儿搭个茅棚给我住好吗?”
于是,便有了一幢为来韶山的中央领导提供开会和休息场所的灰砖平房。早年这里因为有一个常年水滴不断的小山洞,人们便把它称为“滴水洞”。毛泽东在一封著名的信中,则叫它“西方的一个小山洞”。
1966年6月,毛泽东曾回韶山滴水洞小住。要走的时候,他仿佛预感到自己以后很难再回来了,竟久久不愿离去。当工作人员收拾完东西,催他上车时,他说:“你们先走吧,我再坐一会儿。”
于是,工作人员又给他泡上一杯茶,他坐在藤椅上,凝思了许久……
1976年夏天,毛泽东病重时,用韶山话多次说:“我要回滴水洞。”
当时,中央已经决定,待病情稍有好转,便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回韶山休养一段时间,还通知了湖南有关部门作好接待准备。
从生命的第一次涛声,到最后一次的潮汐渐次退去,无论你是直驰平川,还是穿越大漠无论你在林中漫步,还是登临山岳无论你是在清泉石壁前端坐,还是在烈日暴风中奔走……你都会回望故乡,怀念故乡,魂归故乡。
这是一种骨子里的生命真相,一种叶落归根的生命本质。
然而,毛泽东终究没有实现叶落归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