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海水,岩石,天空。
她睁眼见到的第一幅景象,她能想象到自己正躺在海滩上方某个阴凉的地方,海水拍打岩石的声音很清晰,蔚蓝的天空,挂在她身体上方。
她躺着,却不能动。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哪块礁石或者岩石,以至于自己手脚被撞断了,但不是,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苦,仅仅只是,动不了而已。
那是一种很奇怪复杂的点穴手法,那种点穴手法需要费一番功夫,最少也要一刻钟的时间才能准确的给人点上,而没有上乘的内力也是无法做到的。
这手法也有缺点,如果对方也是一位高手,那这种手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对方不会给人任何的机会去点穴,除非在趁对方昏迷或者受伤不能动的情况下才能施展。
但一旦被点上,任何人,都无法自行解开,如果强行冲穴的话,不仅不会解开,还会伤到自己。
她就处于这么一个状况,不能冲,不能自解,只能望着天空,眼睛微微眯一点的话,还能看见一点点的海岸线,除此之外,身边再无任何。
萧南翌,也不在。
哦,耳旁还有一团东西,是个活物,但已经不是船上那只雪白的小东西,那只雪白的小东西她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或许是昨夜沉船的随着海水沉了下去,或许被海水冲到了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
而现在蜷缩在她肩上方的东西,是灰色的,深黑的大眼睛看着她,发出乱嚎的嗓音,爪子还不停的在她发丝上乱抓,扯得她一阵发痛。
真的是落到了连小小的猴子都可以欺负的地步了吗?
肩上的东西忽然被人抓了去,狠狠的甩在旁边,嗷呜的嚎叫蔓延在那一方,灰色的小猴子甩了甩尾巴,久久的盯着那个甩它的人,两目呲裂,但当看到那人的目光比它更狠的时候,它只好再度瞧了她一眼,便灰溜溜的进了树林。
旁边的人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空着的双手细心擦着刚从树林中摘回来的果子,然后放在一片大树叶上。
久久的,还是没有说话。
她苦笑,只怕她一天不开口,他也一天不会说话,更不会帮她解穴。
两人都是被海水冲到这个无名岛,他比她先醒,便想着饿了一天需要打些东西吃,也需要打探一下此处的地形,所以将她放到了一个安全的海滩上,最终,扬起的手,还是在她身上点了穴道。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很怕失去,怕他一回来,她这人又不见了踪影,他怎么找也都找不到,怕那种心慌和恐惧的感觉再度蔓延,以至于他用如此不济的方法,困住她。
她张了张口,话还是没有说出一句,她不是无法组织语言,只是组织的语言在此刻还适合说出口吗?
他说过的,如果还活着出了那片海,就忘掉以前所有的一切。
她现在是不是要装作不认识他,或者她应该给他打个招呼,好歹也算是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不是?
终于,她唤了他一声:“萧南翌。”
“嗯。”
她闭了闭眼睛:“我只问一句,你在船上说过的那句话,还算不算?”
结局,还是需要一个了断的人,她不会做那个徒伤心的人,那么就从她手中了断一切。
他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沉思。
她趁热打铁:“若是还算,请你解开我的穴道,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你我,再也不相干,再也不相欠……”
“你休想!”
他温怒咬牙,看了看身旁的礁石一角,几乎已被他捏的粉碎,他差点那句话便要问出口了,可他忍住了,她想要和他撇清关系,那不可能!
在船上他说了很多,他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句,是那句说他错了,还是那句说什么过往通通不重要。
不管是哪一句,他都不会放她走。
绝不。
她微微一顿,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也没想到他会那么生气,那接下来本想说更狠一点更绝情的话她也没必要在说出口。
想了想,她抬起唯一能动的双瞳,看向他那一个方向,虽然她的视线里只有他一片白色的衣角,她笑容如初:“我很冷,你可以抱着我吗?”
他能一眼看出来,她说的是假话。
他醒来的时候,便已用内力为她驱寒,用散发出来的热量烘干了她的衣衫,她又怎么会说冷?
可他却抑制不住自己,明知道她那句是谎话,也明明知道她说谎的目的也不过是想让他抱着她而已,这么简单又明了的心思。
他揽起她,将她小心的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很冷,但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只有和他靠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他的体温足够让她温暖。
“那晚我不是有意离开,你知道璃月教对于我意味着什么,我不能看着璃月教被人毁,这是我为璃月教所做的最后一件事,袭紫陌从寒冰洞带了东西出来,我必须追回那些东西,只要有一点点的线索,我都不能放过,我不想把你牵扯入我的事情之中。”
他解开了她的穴道,她能动了,便往他怀中深处磨蹭着。
“我知道。”
他甚至知道,袭紫陌真正运出的那批东西在哪儿,他也知道为了那些东西她上了那一艘装满了火药的船,他甚至看到那船爆炸时的一片火光,他甚至以为她已经……
她怎么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
她懒懒的靠着他,望着茫茫大海的一边:“往年这个季节,西岩的大部分城池都会下雪,我虽然很想去看雪,但却一直没有机会。”
“嗯。”他淡淡的应着:“等出了这座荒岛,我们一起去雪鹄城。”
“雪鹄城?”
“雪鹄城有一座雪山,常年冰雪不化,那儿的雪定会很好看。”
她点点头,她并不是惊讶雪鹄城有那么一座雪山,而是不经意之间她记起来一个被她遗忘了许久的人——络轩。
那是他曾经的封地,他曾经亲手整治,让其繁荣发展的地方,只不过如今,他仅仅只是紫荆阁阁主,他只是简单的全身而退,没有帮他那个并不是父亲的父亲。
西岩历上只会这么写,逸定王薨于清帝二十一年秋,彼时,西岩东凉方起战乱……
而不会如实的写明络轩是江湖榜前十派的紫荆阁阁主。
她苦涩一笑,已是如此,没有办法,就譬如三百年前冥解忧的身边有一个时时刻刻保护解忧的女子,连当时的南宫皇帝都敬佩她三分,但是朝代年历不会写上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不是不能写,而是谁也不知道她从何处来,又去到何处,在年历上又该写下她的哪些事迹,便连解忧也只知那女子,姓龙。
那是一段不该有的奇迹,那女子本身没有任何用处,而她最终不过是局外人,看了很多场生离死别的戏,见证了一段时空的爱恋,解忧不再需要她的保护,最后,她怅然转身,离开了那里。
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她从最初的冰冷化为柔情,她得到了一个字,爱。
解忧说:“我虽然不知道你喜欢那个人到底是谁,作为一个女人的感觉,那个人也一定这么喜欢着你,但如果你不去找他的话,可能你会后悔,就像我和阿祤一样,没有得到之前,拼命的去追求,得到之后,又是一段段血雨腥风与折磨,但最初的最初,还是简简单单的爱。”
解忧,解忧,解天下之忧。
百炎莲花丸的制作很难,花隐给她的那瓶药中只有十颗,花隐本想着在那晚将新做出来的药丸交予她,却没料到那时的她已身处深海,所以,她如今服了两颗之后,只有最后的三颗了。
她不知道那种痛感会什么时候席卷而来,她能维持的日子不多了,还才到两个月多……她不能。
兴许是药物的关系,这一次她睡了很久,迷糊的梦到她身处三百年前,她走不出那一片梦,那一个个熟悉的人影卷来,唯一一个模糊的影子只立在那里不动,那个她深处记忆最深的影子。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个人。
她几乎是叫着那个人的名字醒的,一圈圈的晕意让她不是太清醒,旁边的人亲吻她饱含晶莹的眼角,略有不忍,狠狠将她拥入怀中。
“萧南翌,萧南翌……”
凝在唇边的只有两字:“我在。”
我一直都在。
她明白为什么解忧每次疼痛每次受伤昏迷每次难过的时候,总是在梦中阿祤阿祤一遍一遍叫,仿佛那个男人就一直待在解忧身边一样,而那个男人总会赶到,一遍遍的说:“解忧,朕在这,谁都不能伤害你。”
原来,害怕的,还是失去。
最害怕的,是醒来时,那人已不在。
三日后。
她的脚下,是一丈悬崖,扑腾的海水汹涌,溅湿她的裙裾。
腰间猝不及防的环了一双手。
冰凉的脊背靠着胸膛的一方温暖。
她微微偏头,光洁的额头抵在那人的下颌,她感受到了他呼吸的微促,沉沉一声:“阿黎。”
“已经三天,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的船经过,你说,我们会不会一直被困在这儿?”
“不能离开,那就留在这儿。”
她噗嗤轻笑出声:“那你是打算一辈子当个渔夫和樵夫?”
他没说话,眉眼微缩。
这三天确实委屈他了,岛上的食物除了海里的鱼便是树林里的果子,取火需要木柴,他倒是闲的慌,她也不管,每次看着他舞剑,几乎不用他动手,木柴已被排列整齐。
海水有些冷,他不让她下水,自己伶了把剑下去,听得几声爆破声响过后,他的剑上已插满了鱼。
嗯,有他在,生计倒是不愁。
就是不知道那些视烈火剑为宝物的人看到他竟用剑捕鱼会是什么模样。
震惊?感慨?疑恨?
她只是觉得很好笑,烈火剑最终也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即便哪天断了,她也不会惋惜。
“若是真没人救我们,我们就以此为家。”
他突然来一句,似是喜欢上了这儿。
“这个家有点寒碜。”
“我们可以种花,我在山上发现一种很像百合的花,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他的手里忽然之间变出了一朵花,送到了她面前,紫色的花蕊,雪白的花瓣,分分错错刚好七瓣。
她先是对他变戏法的套路笑了笑,拿过来闻了闻,拨弄着,想了想,认真说道:“七紫,七瓣紫蕊,七紫花。”
他的唇微扬,蕴含着淡淡的笑意:“好,七紫花。”
七紫,七紫,妻子。
她反身,略微不明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今天,有些奇怪。”
先是说到家,然后又送她花,还让她取名字,这一路路的套下来,她似乎在哪些地方见过,这也像极了他有一种不明的动机。
但她心里却觉得踏实。
按照套路,他该不会……
她微微一笑,或许是夕阳的光芒太耀,映得两人贴近的脸颊蕴红,她顺势回搂住他:“萧大少主想说什么?”
“我想一辈子栓住你,七紫花便是我允诺你的信物。”
“不,是生生世世,即便喝了会忘记一切的水,只要下一辈子看到这花,便也会记起你。”
“我说过,你逃不了,即便是天涯海角,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但如果你想放弃自己的命,我会扫除让你丧命的所有障碍,绝不会心慈手软。”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他的目光递向她,缓缓而下,停在某一处,似乎要忘穿一个东西一样。
她却是看着别处,自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是她在意他的话,对任何事绝不心慈手软。
他是不是还要说做完以后,他也绝不后悔。
果真,跟她料想的差不多。
这种世外桃源的日子,其实很好。
但不是现在,而她如今也不可能做到。
七紫,信物。
但愿来生她会再次见到这种花,忆起今生情缘。
她的信物,早已给出了……那枚铜钱。
“一枚铜钱,其实有很多意义。”她轻轻凝笑,垂下眸子,环着他的手从后移到前方,勾起了那玫刻字的铜子。
“譬如?”
“譬如……”她特意停了停,抬起温情的笑意,身体前倾几分,在他唇角上落下浅浅一吻:“我不会告诉你。”
怎么可能让他如此轻易知道,至少他也得猜上一猜。
或许,来世,她会告诉他。
他身形微僵,环箍她腰身的手用了力气。
她哪里知道,这一吻已挑起了眼前男子浑身的火欲。
她最后一字出口前,唇已被疯狂的封住,他想掠夺,想占有。
这些,似乎已靥足不了他。
她抵上他的舌尖,在他的疯狠掠夺之下,是她的轻软温情,化解着他的干裂浴火。
他的动作随她慢了些许,轻轻的含着她淡淡的唇,扫着她口内每一处。
在那一吻落后,她的身子迅速的被他横抱起,大步朝一方走去。
直到她的背抵在一片软地上,这是一个用树枝搭成又很简易的木棚,地面上是一团团干枯的草铺成,人躺在上面也算舒服。
前两晚,他离她很远休息,甚至都未曾踏入过木棚半步,她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在隐忍,还是在沉思。
她已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或许她从来没懂过。
她试着去懂。
她的衣衫只褪到肩口,依旧完整,他吻着那一片锁骨之处,急躁,不安,却又紧张,心慌,似乎怕弄破一件珍宝一样。
身下的人并不是很安静,似乎也在回应着他,虽然动作轻缓,却也抚平了他的猛烈。
萧南翌苦笑,似乎每一次都是他想要,而她很配合的给,一直只是他一个人的索取。
她微眯着眼睛,却感觉到肩甲上的清凉感消失退去,一层衣物重新合上,他已经替她拉拢好衣衫,一个长久的吻停在她唇上,良久他才转身坐了起来。
有多久没有碰她了,他很清楚明白。
并不是不想碰……而是现在不能。
所以这两天,他一直在刻意回避她,不去想她,不去碰她任何地方,怕自己一见到她,会控制不住……
而事实也是如此。
只要在她面前,他什么都冷静不了,特别是她还——
她抓住了他的手,没有让他离开。
“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懂你,好吗?”
太多太多的时候,她不懂他,曾经她以为她会看懂这个人,可至今她仍未明白这个谜一样的男子,他的眼神,他的动作。
明明刚才还……突然之间,回到了三天前的那种淡漠。
她不想对他的过往追根究底,兴许那是他最难过的岁月,有另一个女子陪着他,而她不在他身边。
他对所有人都一样,除了倾心和阿雪,他没有朋友,阿雪只算半个。
那她呢,又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很特殊,勾起了他的胃口?
他活的一定很累,比她还累,至少她很久前便没了龙怿山庄这一个牵绊,至少她也已不会待在璃月教,至少,她自由,天涯随她而去。
但他还有牵绊,他的母亲,青梅。
让她懂他,轻轻的语气打在他脊背,身形顿时一僵,片刻之后,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高岸的身影坐了下来,挨着她。
懂他,他又何尝了解过她,懂她?
握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另一只空闲的手也伸了过去:“我知道你在担心你母亲,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方法让她醒过来,我也没有母亲,我懂那种心情,其实我梦到过我娘亲很多次,每一次她都会微笑着对我说,好好活着,不管十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还能在冰棺中见到她,我已经很知足了,真的。”
“阿黎。”他的手碰着她的鬓发,微亮的眸子望进她眼中:“那你,你会听你娘的话好好活着,是不是?”
她微征,凝着他,他是不是已经知道……
他一下拥过她,将她跌入胸膛深处,措不及防的:“你离开魔教那日,萧天寒在你娘面前跟我说,即便十七年没有那场暗杀,你娘也会死,因为凤竹林奇怪的血缘,拥有血凤凰的女子,血凤凰越鲜艳,一旦有孕,胎儿便会吸取母体的血液,待产子之日,母体油尽灯枯……”
“阿黎,我们以后不要孩子好不好,我们可以领养别人家的孩子,我可以教她识字练武,你可以教她煮茶抚琴,待她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好不好?”
她微微紧张,脊背上全都是凉凉的汗,但他比她更紧张,急促的呼吸着急着想听到她的答案,他急迫不安,他怎么可能让她犯险……
即便,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他不能让她死。
她苦笑,好在,萧天寒只跟他说了那么多,并没有说她已有身孕,那日在魔教她跟萧天寒说的便是这件事,好在,他还不知道,是她太过多余的紧张了。
“好。”
那紧绷的一字出口之后,松懈完所有的警惕,她终于松软的趴在他胸口,不想再去多想了。
她又说了谎。
其实,不好。
怎么也挽不回那个好字了。
她左臂的血凤凰虽不是最纯正,并不最鲜红,可叶书渘是最纯的凤竹林公主,她继承了她的血,二分之一,也就是说胎儿会吸走她二分之一的血液。
一个正常人,没了一半的血液,只会死。
她贴在他的胸处,见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情绪渐渐平静,似也是心里安稳放下了一件事,她这才缓缓开口。
“你打算怎么办,那晚你丢下倾心便跑了,萧天寒带给你的消息肯定重要,说不定和你娘亲有关,萧天寒做事虽毒辣,但他也绝不会将救青梅的赌注全压在我身上,救醒青梅的法子一定不只有用我的血,他兴许早已布下了另一个计划,他需要你的参与。”她定定看着他。
“我们被困在这儿,也没有办法出去,即便知道,又能怎样?”
萧天寒确实不会将她当做唯一的救命草,他这人做事严谨,任何事情他都会留下另一手,即便第一手失败了,也不会干扰他所有的计划。
她是萧天寒没有想到的变数,也是他萧南翌的变数。
她抬眸望着远方海面,微微一笑:“不管萧天寒要你做什么,我会站在你这边,不会让你单独面对。”
减少他的为难,帮他,她唯一能为他做的。
他顺着她的视线,星瞳的眸光中,闪耀着隐隐约约的火点。
近处,那是船上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