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烟头之证——【日】大谷洋太郎 (1)
冲田龙一决定戒烟。
这天晚上，他忍了很久，最终还是敌不过香烟的诱惑。他放下手里的书，打开一包荷瑞特牌香烟，抽出一支放进嘴里，然后点着火，美美地吸了一口：“太过瘾了……香烟真是别有味道。”他注视着从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心中不禁发出一阵感慨。
夜很深了，妻子和两个上小学的女儿早已进入了梦乡，书房里特别安静。冲田觉得夜晚看书无人打扰，效率特别高。他稍微歇了一会儿，又拿起刚才那本书继续看起来。他的戒烟行动显然不成功，他不时地吸上几口烟，直到香烟快燃尽的时候，才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烟灰缸里的烟头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山。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冲田全神贯注地读的这本书叫《吸烟的危害》。
这本书全面讲述了吸烟的历史和吸烟的危害。看到具体说明烟草的危害那一章时，冲田不由得紧张起来，书上是这样写的：抽1支烟等于往血液里注射1毫克的尼古丁。作者从这一基本理论出发，引用了很多试验资料来详细地论述吸烟可能给人体带来的危害，鲜明直接。最使冲田害怕的是吸烟对心脏的影响。抽一两支烟就会使心脏的跳动每1分钟加快10次到20次，使血压计的水银柱上升10毫米。冲田今年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脏不舒服，总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尤其是最近，一个烟鬼朋友因患心肌梗死突然去世以后，他越发不安起来。
冲田强烈地意识到吸烟的危害，是在夜间睡熟的时候，他经常被自己剧烈的咳嗽吵醒，这显然也是吸烟过多引起的。他专门注意过这个问题，白天有意识地少吸烟，晚上咳嗽就会好很多。
冲田狠狠地下了决心：“说什么这次也要把烟戒掉！”不过，戒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每次都忍受不了香烟的诱惑，以前多次实行过戒烟计划，但经常是连坚持一天的计划都没有实现。
冲田沉思着，还是得找个强有力的办法来约束自己，要不参加个戒烟组织，过上几天集体生活？想着想着，他的手又习惯性地伸向香烟，又无意识地打着了打火机，把烟点着了。说句公道话，他做这一连串动作都是无意识的，他已经习惯了。
他脑海中还在思考关于戒烟的事情，听说有一种在专家指导下过集体生活的戒烟法，可现在公司这么忙，不可能请假去参加这种指导。他为了看这本戒烟的书，把许多工作都堆到了一边。明天虽说是星期天，可马上就月末了，要忙着结账，他作为经理科的一个股长，这几天正是最忙的，所以把工作都带回家来了。这个星期天，其实还是个工作日。
想到这里，冲田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边在为戒烟犯愁，一边又在抽烟。他感到有些绝望，要这样下去，离自己成功戒烟的日子更加遥遥无期。
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只要有烟就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看来要想把自己从香烟的侵害中解救出来，最好还是换一个没有香烟的环境。忽然，冲田想起有个办公旅店，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幢六层楼里。
第二天，冲田对妻子说，因在家里精神不集中，不能迅速地完成工作，所以想到旅店去办公。吃完早饭，他就携带着装满文件的提包走进了旅店。
冲田在六楼租了一个房间，要实现自己戒烟的诺言。他想如果能够熬过头一天，就可以说自己的戒烟计划完成了一半以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特意花不少钱把房间租到了傍晚。他暗下决心，起码在工作搞出头绪之前，绝不跨出房间一步，否则一打开房门，他立刻就会跑去买烟，那样房钱也就等于白花了。为此他还买了些面包准备中午吃。
冲田聚精会神地投入到了工作。他在一家不动产公司工作，这家公司趁着这几年购买土地的热潮，大幅度地扩大经营规模。后来买地的热潮退了，由于公司的经营基础牢固，业务仍然在持续稳定地发展，待遇也比别的公司好，非常有发展前途。
不过冲田对这份工作并不是非常满意，因为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族企业，社长家族的人占据了公司的所有重要职位。冲田在经理科工作，他的顶头上司就是社长的外甥桑原科长。冲田跟他岁数差不多，很多人都认为冲田的业务知识和才干比桑原强，要是没有桑原，在三个股长中，冲田就会理所当然地被提拔成科长，然而由于桑原是社长的亲戚，便占据了科长的职位，公司的体制本身决定了冲田今后别想有出头之日了。冲田本想安分守己地过普通职员的生活，偏偏桑原又是一个坏心眼的家伙。幸而冲田天生性情温和，对蛮不讲理的桑原总是逆来顺受，即使他对桑原的恶劣做法非常气愤，但从来没有流露出来，也没有与桑原顶过嘴。他觉得只要规规矩矩地工作，经济上没有什么变化，一家人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了。
冲田站在窗边，放眼窗外，脑袋里胡思乱想着许多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写字台前，从提包里取出文件和笔记本电脑开始了工作。
也许是白天，其他旅客都出去了的缘故，旅店里静悄悄的。房间很小，屋里除了一张写字台外，只有一张单人床，厚厚的玻璃窗挡住了外面的一切声音，更显得四下静谧。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排除了烟瘾的干扰，工作进展就会快多了。
冲田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笔记本电脑，目光似乎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原来工作之前吸上一支烟的老习惯，又在促使他的眼睛在四处找烟。他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制止了自己。他今天特意选择了这里作为自己的戒烟场所，自然没有带烟来。
就这样，艰苦的戒烟生活开始了。他翻阅文件，开始工作。随着时间流逝，戒烟难言的痛苦也慢慢增加，冲田没有轻言放弃，咬牙坚持着。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工作上，借以转移香烟的吸引力。
在午饭时间前后，烟瘾更加厉害了，他在屋里坐立不安。有好几次，他都想抓起钱包跑出去买烟，不过他到底是忍住了，直到傍晚，他一支烟都没有抽。
下午5点多钟，服务台打来电话，服务生说：“有位客人找您，是一位叫高杉的先生。”
冲田说：“请你告诉他稍等一下，我马上就下去。”
高杉是经理科第二股长，是冲田的同事。前两天，高杉去北海道出差了，也许是他办完事回来了。冲田估计高杉来找自己，是想商量一下关于在星期一上班时要交的出差报告书中所涉及的内容。冲田是第一股长，他们之间类似这样的交流非常频繁。
冲田放下电话，去穿外套。他琢磨着，房间里连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没有，还是到楼下大厅的咖啡间接待他吧。再者，他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待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承受着戒烟和工作的双重折磨，早就想逃到一个宽敞点的地方去透透气，高杉突然来访，正好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把他自己亲自定的“不做完工作绝不出屋”的严格规定破坏掉了。
冲田坐电梯来到楼下，远远就看见高杉穿着一身浅色西服站在服务台前。他走上前去，热情寒暄。高杉看起来是个严肃的人，也不大善于交际，在工作上却很认真，业务上颇有自己的见解，冲田在感情上和他还是比较亲近的。
冲田说：“我正想喝一杯咖啡呢，咱们去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谈吧。”
他们一起进了旅馆的咖啡厅。这个时间人不多，他们找了两个空位坐下，要了两杯咖啡。
冲田问道：“北海道那边情况怎么样？”
高杉还是老样子，淡淡地回答：“唉，任务完成得还行，其他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高杉说的任务，就是到北海道札幌找一家客户合计税务上的问题。因为冲田的公司为了偷税漏税做假账，要想蒙混过关，必须在决算时从经理科派出一个人和客户商量，统一口径。这次负责处理这件事的正是高杉。
冲田问他：“你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大事。我现在正准备写出差报告，因为有个地方弄不清楚，所以过来问问你。刚才我去你家找你，你太太说你到这儿来了。”高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文件递给冲田，那是冲田做的一份关于同札幌客户结账资料的影印件。
“因为有一件必须在今天赶完的事情，所以只好跑到这儿来了。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人打扰，可以专心地干活。”
“干得还顺利吧？”
“还行，因为一步都没离开房间，效率不错。”
“怎么，你今天一整天都没出屋？”高杉看起来很同情冲田似的。
冲田笑着点点头，他没提自己戒烟的事。虽说今天已经坚持到傍晚，但很难说能够一直坚持戒下去，如果告诉大家自己戒烟了，然后又坚持不住，岂不是会被大家嘲笑？以前冲田就因为戒烟的事被妻子嘲笑过好几次，所以这次他连妻子也没告诉。
冲田为高杉解答问题，高杉提出的问题不多，没用多少时间就解决完了。于是，他们俩边喝咖啡边闲聊起来。
“你几点从札幌回来的？”
“坐早上的头班飞机。到羽田机场后，马上就回到家了。我昨晚为了写报告一夜没睡，回家一爬上床就睡着了，等我睡醒已经是下午了。”高杉住在Ｐ市，离Ｆ市不远，他是个单身汉，一个人住，日子过得比较自在。
“这段时间可把咱们忙坏了！等过了这阵子，咱们得休假好好放松几天。”
“可不是！”高杉说着话，从衣袋里掏出一盒荷瑞特牌的香烟和一只印着札幌咖啡馆商标的打火机。他抽出一支烟，慢慢悠悠地叼在嘴里，在冲田的眼前打着火，把烟点燃。然后，他用力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过了好半天才把那口烟吐了出来。青色的芳香的烟雾在冲田的面前萦绕，盘旋不散。
虽然看上去高杉不是故意的，但是冲田觉得高杉好像有意向自己炫耀香烟的香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杉吸烟的样子，馋得发慌。冲田觉得脑袋晕乎乎的，但他还是紧紧地咬着牙警告自己，千万要坚持，不能功亏一篑。
高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一下手表说：“哦，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我晚上约了一位高中同学，得给他打个电话去了。”
高杉那支烟没抽完，他把剩下的大半截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就去屋角的公用电话处打电话。
冲田死死地盯着高杉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和打火机。这时候他已经有些忍不住了，要不是高杉在他眼前那样挑逗似的抽烟，说不定这次戒烟会成功的，至少，他能再坚持一段时间。高杉那具有魅力的烟味彻底战胜了他戒烟的毅力。他为自己找借口说：“今天不走运，遇到高杉……算了，下次再戒吧！”他伸手要拿高杉刚才掐灭的烟头，但又立即改变了主意——烟头再长，也是别人抽剩的，再抽也不香，干脆来一支没抽过的吧！而且，烟灰缸里只有这么一个烟头，高杉回来发现他的长烟头短了一截，要起疑心的。再说，烟盒里大约还有半盒烟，少一支也不显眼。
高杉正背对着这边打电话，冲田一边瞄着他，一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拿起高杉的打火机点着后拼命地抽了起来。他感觉心旷神怡，仿佛烟的香味浸透了全身，这是不会吸烟的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的感觉。他一边从嘴里吐出青烟，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我没事戒烟干吗啊？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分了……唔……不对，正因为长时间没吸了，抽起烟来才觉得这么香、这么舒服。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的戒烟活动也不是毫无意义的。”
不一会儿，高杉打完电话回到桌旁。他们的正事谈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彼此告辞：“明天公司见！”冲田送高杉出去，高杉突然说：“哟！糟糕，我把手帕忘在桌上了。”
“没有吧？我走的时候看了一眼，桌上没东西啊。”
“我还是再去看看吧。”
高杉跑了回去，背朝着冲田，桌上桌下找了一遍，没等多久就回来了。冲田说得没错，他好像没落什么东西。
“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