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知觉力有其内在的规律,这对文学创作至为重要,我们不能不加以讨论。
1 知觉定势对艺术知觉的支配
现代心理学的一大进展,就是对知觉反应中主体心理变量的关注与研究。传统的知觉反应公式是“刺激→反应”,即S→R,并认为对一个刺激物的反应完全决定于刺激物自身的质与量,反应的效应与反应主体无关。近几十年,心理学的一个重大发展就是知觉主体心理变量“O”的地位得到了充分肯定。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的知觉活动是在主体心理定势的制约下发生的,有什么样的心理定势,就有什么样的反应,其公式是S→O→R。那么,什么是心理定势呢?它由哪些东西结构而成呢?
知觉定势是知觉主体在知觉事物以前的准备状态,它对人的知觉活动产生影响和制约。一个人的知觉定势的构成来自三个方面:第一方面是童年的经验、过去的经历和知识积累;第二方面是长期形成的相对稳定的价值观念、人格胸襟、政治信仰、艺术趣味、审美理想等;第三方面是在知觉事物前临时出现的需要、动机、情绪、心境等。
首先,童年的经验和过去的经历对一个作家的艺术知觉力的影响是极为重大的。因为过去的经验永远不会过去,它作为经历物在作家的心灵中沉淀下来,成为一种定势,并转化为人的审美视觉和听觉,从而给周围的事物罩上一层独特的色彩和音调。在上一章讲童年经验时,我们曾举过波德莱尔、乔治·桑和斯特林堡的例子,此不赘述。
知识的积累也可以成为一种定势,影响到我们对周围事物的知觉。一般地说,所见出于所知,所听出于所知。在无知识的情况下,我们的定势是模糊的,那么我们就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有知识准备的情况下,我们才能看得见和听得清。在看见或听见一种陌生的东西的形态或声音时,我们的知识定势会将知觉的对象迅速归入我们已知的“档次”中,而往往看不见或忽略了它的属性和特征。例如,我们在看画时,之所以会把远处的一个黑点,译解成一个人或一匹马,乃是我们头脑中对人和马的形象有着深刻的记忆。艺术中的“色彩期待”也是以过去的知识为基础的。在中国民族绘画中,有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观者可以接受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墨梅”、“墨荷”、“朱竹”等。实际上在自然中,梅、荷都不是黑色的,竹也不是红色的,可我们为什么会认为它是真实的呢?有人解答说“意足不求颜色似”。心理学的解答是“色彩期待”。这就是说,景物在绘画中不论怎样改变颜色,但其原本的颜色在观者的心目中、记忆中是不会改变的,而且这种原本的颜色作为一种知识,将指引我们在看画时,把墨梅还原为红色,把墨荷还原为红花绿叶,把朱竹还原为青翠色。知识作为定势的一种因素,在对生活的观照中同样起作用,你有什么样的知识,就可能把事物看成是什么样的。作家一定要有丰富的知识准备,才可能构成强大的心理定势,才可能产生海阔天空的想象。
其次,相对稳定的价值观念、人格胸襟、政治信仰、艺术趣味、审美理想也制约着知觉活动。以价值观念来说,它对人的知觉活动的选择性构成了决定性的影响。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就是朱光潜教授在《谈美》一书中所举的,对于一棵古松,木商、植物学家和画家三种人所采取的三种不同态度:木商看见的是木料值多少钱,植物学家看见的是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画家看见的则是古树的苍翠劲拔。他们的价值观念不同,所见到古松的方面也就不同。所以,同是写苏联的卫国战争,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和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就不同。这里有价值观念的差异:法捷耶夫的价值观念比较单一,那就是爱国;肖洛霍夫的价值观念则要复杂得多,除了爱国还有人道主义等。
我们的古人对人格胸襟影响知觉活动这一问题极为重视。老子提出“涤除玄鉴”的命题。“涤除”,就是洗除尘垢、污秽,“玄”是道,“鉴”是观照,“涤除玄鉴”也就是要洗除自身心胸中的污垢,这样才能观照到美不可言的“道”。庄子则把这一命题发展为“心斋”、“坐忘”和“虚静”说,认为人们只有达到“心斋”、“坐忘”和“虚静”的境界,才能“游心于物之初”,才能“逍遥游”。六朝时期的画论家宗炳提出“澄怀味象”,刘勰提出“澡雪精神”,宋代画家郭熙提出“林泉之心”,都是强调审美人格胸襟对于知觉活动的制约,即必须超脱功利、欲望的考虑,消除利欲之心,才能知觉到事物的美。这种思想与马克思的思想是一致的。马克思说:
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也就是说,当它对我们说来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总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因此,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2卷,1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拥有感”,正是我们反复讲的利欲之心所形成的心理定势。在此种心理定势的支配下,再美的事物摆在面前,我们也无法知觉到它的美。因此,此种定势必然导致艺术知觉瘫痪症。福楼拜告诫人们: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不能是坏人;他首先是一个观察者,而观察的第一个特质,就是要有一双好眼睛。如果一种坏习惯——一种私人利害迷乱了眼睛,事物就看不清楚了,只有一颗严正的心,才能大量产生才情。
再次,临时的需要、动机、情绪、心境所构成的知觉定势,对知觉活动的影响就更为直接、更为明显了。一个被干渴折磨坏了的人,来到张家界的小河旁,他的第一需要就是解除干渴的痛苦,他除了立刻趴到河边像牛马那样饮水外,绝无心欣赏那里的风景。等到他干渴的痛苦解除之后,或其他的需要也得到满足之后,他才有可能产生审美的需要、动机、情绪、心境,他才能仰着头凝望张家界的千奇百怪的山峰并连连赞叹大自然的神奇创造。陶渊明所讲的“心远地自偏”,就是强调心境对知觉活动的作用。
以上所述说明知觉定势作为知觉活动前的准备,总是引导、支配着知觉活动。作家要运用自己的艺术知觉力,不能不首先关注自己的知觉定势,因为知觉定势并非总是对审美知觉有利的。实际上,一个作家的知觉定势对其艺术知觉的生成、运用既可能有正面的作用,也可能有负面的作用。对一个作家来说,如果他童年和过去的经验积累丰富而独特,知识修养广博,人格高尚,心胸开阔,趣味健康,理想远大,同时又随时能获得审美的心境等,那么他就可能形成积极的心理定势,使他“心有灵犀一点通”,随时能窥见一般人窥见不到的东西,或者从最司空见惯的生活中透视出人们从未见到的方面。那么,这种心理定势对艺术知觉的运用就起正面的作用。但是如果一个作家情欲卑下,利欲熏心,思想保守,人格低下,知识贫乏,那么他的知觉定势只能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能对他的艺术知觉的运用起负面的作用。因此,作家为了充分而理想地运用自己的艺术知觉力,不能不首先关注自己知觉定势的改善。这种改善是一个长期的磨炼和实践过程,有意识的努力会变成无意识的收获,知觉定势的准备基本上是潜入到作家无意识深处的东西。一切伟大的作家都有非凡的心理定势,所以他们才能从生活中随时随刻捕捉到新鲜而亲切的东西。
2 保持并发展自己的独特的超越能力
艺术知觉力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在于每一个作家都能运用自己的独特的艺术知觉力,在一些司空见惯的对象中,发现出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发现,实际上就是对于客观事物实体的某种忽略、补充和幻化,即对客体的超越。审美幻觉、错觉、联觉、直觉、通感等都属于艺术知觉,其最大特点也就是对实体事物的超越。
对作家而言,他们面对的是自然形态的生活,他们在艺术知觉过程中对客体对象的忽略、补充和幻化,也就是对自然形态生活的超越。作家不能完全地重复生活、照抄生活。“艺术之所以为艺术,正因为它不是自然”(歌德语)。作家是以生活的结束处为自己的知觉起点的。作家的艺术知觉常常是这样:他从眼泪中见出欣喜,又从欢笑中见出眼泪;他把红色的太阳看成黑色的,又把子夜的黑暗当做黎明的曙光;他从大海的波涛中见出思亲的泪水,又把思亲的泪水看成是滔滔的江河;他从人中见出狗,又能从狗中见出人;他从美中见出丑,又从丑中见出美;他从不幸中感受到幸福,又从幸福中感受到不幸;他从历史中见出现实,又从现实中预测未来……作家艺术知觉中的错觉、联觉、幻觉、通感等超越情况,千变万化,千奇百怪。
在小说创作中,艺术知觉的超越主要表现在,要从现实的生活场景中发现人的灵魂的颤动,从现实生活中发现历史的普遍品格,从个别的、外在的、表面的人的活动中发现人所共有的人性美、人格美、人情美,等等。政治家看生活所运用的是普通知觉,他们看到的是现实的实在的方面;作家看生活所运用的是艺术知觉,他们看到的是现实的幻化的图景。他们看到的景象与政治家看到的景象是不会雷同的。
重要的是,一个真正称得上作家的人,他的审美知觉总是与众不同的,因而他在生活中总能发现属于他自己的东西,给文学贡献出只有他才能贡献的东西来。只要称得上是作家的人,都有艺术家的禀赋,在更细心地对待自己的感觉和思想的条件下,这些禀赋是可以发展的。摆在作家面前的工作永远是寻找自己,寻找到自己对生活、对人、对既定的事实的主观态度,把这种态度体现在自己创造的形式中和自己的独特的语言中。譬如,有的作家的艺术知觉的特点是,他总能从素朴、原始、贫困和风俗中发现温馨的、隽永的东西,如沈从文。有的作家审美知觉的特点是,他善于从污秽、肮脏、丑恶和保守中发现可笑可悲的成分,发展成为一种冷嘲热讽的风格,如鲁迅。所以对作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可能是认识自己并保持和发展自己,千万不可磨平自己。用别人的眼睛去看,用别人的耳朵去听,是创作的失败。你可以向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陆游、关汉卿、曹雪芹学习,你也可以向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卡夫卡、海明威学习,但千万不要用他们的眼睛去看生活。学习不可变成模仿。你模仿得再像,也只是他们的一种回声。雨果反对模仿,他认为模仿“总是艺术的灾祸”。他说:“哪怕你是拉辛的回响或者是莎士比亚的返照,你总不过是声回响、是个返照。”“让我们来赞美大师们吧,但不要模仿他们。还是让我们别出心裁吧,如果成功了,当然很好,如果失败,又有什么关系呢?”[法]雨果:《短曲与民谣集·序》,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2册,12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雨果的话说得多么好!就艺术知觉力来说,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并保持自己是至为重要的。但这还不够,在保持自己的同时,还要发展和丰富自己的艺术知觉力。因此,消极地“跟着感觉走”是不行的。这就要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一点一点地尝试。开始可能是重复,甚至是倒退,但如果坚持不懈,你的独特的艺术知觉力就会逐渐地发展并丰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