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
8375800000032

第32章 心理场的三个层次与两种类型

在文学创作中,由物理境向心理场的转换和深入并不是总在一个平面上,一般地说,心理场效应可分为三个层次。这一概括是由清代大画家郑板桥所启示的。有一段十分著名的在《郑板桥集·题画》中郑板桥关于创作过程的论述: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郑板桥这里所说的创作的阶段,即“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都属于作为主体的艺术家的心理场范围内,是心理场的三个层次。

1 浅度心理场——“眼中之竹”

这是心理场的最初的层次。在这里,作家的心理已实现了第一次飞跃,即他的直接观照已超越了物理境进入心理场,在物理世界已变为心理世界,在这个层次上,事物已从恒定进入非恒定。“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都从眼中见出。其主要特点包括:(1)在心理场的这一层次,事物在不同人的眼中仍保持基本一致的知觉样式,并未出现与原本事物的过大疏离。尽管在各人眼中不完全相同,却又还有基本相似的心理印象,个性化的程度还不高。例如,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说:“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是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算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如此,阴晴看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郭熙在这里所说的“山形步步移”、“山形面面看”、“四时之景不同”、“朝暮之变态不同”,是对所有的看山人而言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你、我、他都如此看。你、我、他眼中的山也可能有小的差异,但这是大同小异。“眼中之竹”作为浅层心理场属于大家,并非艺术家所专有。(2)在浅层心理场,主、客体是分离的,以我之眼观物,我与物之间有一种情感交往,但“我”还是“我”,“物”还是“物”。物我还是独立的。这种情形,跟一般游人观景相似。(3)这一层次的心理场,虽然还是初级的,但它是整个文学创作心理场得以建立的基础。王夫之所言“身历目到”是“铁门限”,就是强调初级心理场对创作的意义,但真正的作家不会匆忙地在初级心理场上来拼凑艺术形象。

2 深度心理场——“胸中之竹”

“胸中之竹”是心理场的较深入的层次。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从初级心理场到深度心理场,作家的心理实现了第二次飞跃。其基本特点是:(1)心与物、主体与客观由相互对峙过渡到相互契合,甚至达到物我化一的境界。这一心理运动是不平静的,甚至是骚动不安的。因为在此心理场中,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个是物、客体的声音,它顽强地要求听取它的声音;一个是心、主体的声音,它也同样顽强地要求听取它的声音。两种不同的声音争宠、搏击,在这种情况下,心与物、主体与客体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这样“双方”就要进行对话,通过对话解决矛盾,达成默契,走向和谐统一,这时就可能出现双方的化一境界。(2)由于在这一层次的心理场,作家内心骚动不安,因此事物在作家心中的变形、变位、变态、错位等都还处于不稳定状态、反复状态、迂回状态,随心与物的对峙而变化着、浮动着。(3)充分的个性化。作家的气质、精神个性、情绪感情都一一渗透进对物理世界的错位、倾斜、疏离、变形、变位、变态中,因此不同个性的作家,面对同一事物,可以构建完全不同的心理世界。对文学创作来说,“胸中之竹”作为深度心理场,是创作成功的关键。深度心理场的加工、提炼、升华,使描写对象获得活动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将来作品的面貌。有的作家不惜用十年、八年时间打腹稿,冥思苦想,就是希望赢得在深度心理场的胜利,使心与物以对峙始,以契合终。

3 形式化心理场——“手中之竹”

这是心理场的物化层次。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从深度心理场到形式化心理场,作家心理实现了第三次飞跃。这次飞跃的实质就是把心理世界转变为用语言符号传达的艺术世界。其基本特征是:(1)作家在这一转变中,临时的情绪心境的介入,使“落笔倏作变相”,具有瞬间生成的特点。这就是说,一方面,形式化心理场是深度心理场的继续与物化,与深度心理场总保持着基本的一致;另一方面,在形式化的最后一刻,因情绪、心境等随机性因素的影响,还将进一步变形、变位、变态、错位、倾斜、疏离等,所以郑板桥才说“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2)心与物、主体与客体达到了高度的和谐,心与物化一,主体与客体化一,物我不分,物我两忘,移情现象达到了顶峰。心理场的形式化对文学创作至关重要,定相、定型全靠它,可以说它直接决定着作品的面貌。

从类型上看,文学创作的心理场又可分为投入型与静观型两种,这一划分始于王国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境界作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分,实际上也是把心理场分为两种类型,“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王国维这段话既受到人们的重视,又受到人们的批评。如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认为王国维用词不妥。因为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这实际上是移情作用的结果。而移情作用的最大特点是“物我两忘”,所以他认为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而王国维所说“无我之境”,其实是冷静中回味起来的妙境,物我两立,其实是“有我之境”。所以朱光潜认为可以把“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改为“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因为严格说,这两境中都必须有“我”。我认为朱光潜先生的说法更为合理。

在我看来,王国维所说“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其实是文学创作审美心理场的两种类型。“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以情观物,不过其中之“我”和“情”是“明我”和“明情”,所以看起来,“物皆着我之色彩”。其实这种心理场是一种投入型类型,因为诗人、作者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景物上了。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就是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到落花上面,这样情感就摆在明面上了。王国维所说的“无我之境”称这种境界是“以物观物”,这其实是不妥的。实际上“无我之境”并非“无我”、“无情”,只不过这里的“我”与“情”,是“暗我”、“暗情”,是一种静观型的心理场。王国维自己也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静观地写景,是拉开心理距离的写景,并非无我无情,只是这种“我”和“情”埋藏得更深而已。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面上看,只写采菊、望山,其实是陶渊明写自己的一种人生态度、一种价值取向、一种生活方式,其中隐含了一个独立不倚的“我”。这是“与心而徘徊”后的平淡,烈火锻炼后的清冷。

从某种意义上说,“暗我”、静观型的“我”,比“明我”、投入型的“我”更为深刻、透彻,更具有“我”的内在本质,更是“我”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因为在“与心而徘徊”中,“我”与景物迹化为一体,“我”即景物,景物即“我”。在这一境界中创作也就达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