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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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学“审美场”的内涵和实现

1“审美场”的含义

“审美场”的含义及其实现的条件需要有明晰的说明。对作家和读者来说,文学“审美场”的实现是一种创造,是多层次的创造。

第一,审美的“审”,即观照——感悟——判断,是主体的动作、信息的接受、储存与加工。即以我们的心理器官去审察、感悟、领悟、判断周围现实的事物或文学所呈现的事物。在这观照——感悟——判断的过程中,人作为主体的一切心理机制,包括注意、感知、回忆、表象、联想、情感、想象、理解等一切心理机制处在极端的活跃状态。这样被“审”的对象,包括人、事、景、物以及表达它们的形式,才能作为一个整体,化为主体的可体验的对象。而且主体的心灵在这一瞬间要处在不涉旁骛的无障碍的自由的状态,真正的心理体验才可能实现。主体的动作是审美的动力。主体如果没有“审”的愿望、要求和必要的能力,以及主体心理功能的活跃,审美是不能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审美场”创造的第一层是主体心理层。例如我们欣赏“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句歌词,先要有欣赏它的愿望、要求,进一步要全身心投入,把我们的情感、想象、理解等都调动起来,专注于这首歌谣所提供的画面和诗意,才能进入它所吟咏的诗的世界。

第二,审美的“美”是指现实事物或文学中所呈现的事物,这是“审”的对象。对象很复杂,不但有美,而且有丑,还有崇高、卑下、悲、喜,等等。因此,审美既包括审美(美丽的美),也包括“审丑”、“审崇高”、“审卑下”、“审悲”、“审喜”,等等,这些可以统称为“审美”。“审”现实中或文学中这一切时,会引起人的心理的回响性的感动。审美,引起美感;审丑,引起厌恶感;审崇高,引起赞叹感;审卑下,引起蔑视感;审悲,引起怜悯感;审喜,引起幽默感等。尽管美感、厌恶感、赞叹感、蔑视感、怜悯感、幽默感等这些感受和情感是很不相同的,但它们仍然属于同一类型。这就是说我们热爱美、厌恶丑、赞叹崇高、蔑视卑下、怜悯悲、嘲笑喜的时候,我们都是以情感(广义的,包括感知、想象、感情、理解等)评价事物。客体的“美”是信息源,是审美的对象。没有对象,审美活动也不能实现。例如我们欣赏那首关于长城的歌谣,必须有这首歌谣的文字的形体、语言的声音、节奏的快慢、声律的特点等,以及这些因素的复合,我们才有可面对可欣赏的客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审美场”创造的第二个层面是客体物质层。

第三,“审美场”中的“场”是指审美活动展开所必须有的特定的时空组合和人的心境的关系。“场”本来是从物理学中引进的一个概念。“格式塔”心理学家认为,像电场、磁场、引力场一样,人类的心理活动也有一个场,即“心理场”。“心理场”是人类生命的体验赖以存在的时间和空间,或者说“心理场”是人的生命体验的载体。按美籍德国心理学家K。莱温的看法,“心理场”是由人与现实环境、主体与客体、情与景相契合而形成的“具有一定疆界的心理生活空间”。当然,完整地说这个“心理生活空间”,应包括特定的时间、空间和心境及三者的关系。例如,你不能抽象地问那句“长城外,古道边”美不美,这要看对谁,是什么时间和空间,在何种的心境下。这就如同我们不能抽象地问“暴风雨美不美”的问题一样。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学“心理场”创造的第三个层面是生活的时空层。

第四,“审美场”的实现还必须有历史文化的条件。因为“审美场”不是孤立的存在,它的每一次实现都必然渗透人类的、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同时历史文化传统又渗透、积淀到每一次“审美场”的实现中。人们总是感觉到“审美场”让我们想起了过去的什么,似乎是文化传统凝结的成果。例如我们欣赏关于长城的歌谣,就会联想起我们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联想到我们的祖先的坚强的意志和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联想到我们中华民族的聪明才智和伟大坚强……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审美场”创造的第四层是历史文化层。

概而言之,“审美场”是心理处于活跃状态时的主体,在特定的心境、时空条件下,在有历史文化渗透的条件下,对于客体的美的观照、感悟、判断。“审美场”实现的过程是创造的过程。

2“审美场”与体验

然而,我们对“审美场”的这种解释仍然太简单,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阐释“审美场”。但这里,我想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进一步揭示“审美场”的实质。心理学认为,审美是人们的一种体验,这种体验跟人们的其他一些体验,诸如生理快感所引起的体验,因相爱所引起的爱情体验,当了父母所获得的亲情体验,做了好事所获得的精神满足,攻克一个科学难题后所获得的求知愉快,等等,都可以叫做“高峰体验”,它们有共同的或相似的心理特征。正如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主要代表人马斯洛所说:

在这些短暂的时刻里,他们沉浸在一片纯净而完善的幸福之中,摆脱了一切怀疑、恐惧、压抑、紧张和怯懦。他们的自我意识也悄然消逝。他们不再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存在着任何距离而相互隔绝,相反,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与世界紧紧相连融为一体。他们感到自己是真正属于这一世界,而不是站在世界之外的旁观者。[美]马斯洛:《谈高峰体验》,见《人的潜能和价值》,366~367页,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

然而只要我们深入地加以考察,就不难发现审美体验与其他体验之间在心理结构上的差异。对于非审美的体验来说,各种心理机制并不是完全贯通的,心理器官之间还是存在着这样的或那样的障碍的。例如,在性体验一类的生理快感中,人的生理欲望几乎压倒一切,人的注意一再被动物性的东西所吸引,人“沉湎于肉体之中,局限于感官之内的快感,就使我们感到一种粗鄙和自私的色彩了”[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24、25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在道德判断所获得的精神满足中,“良心”的呼唤压倒一切,为了实现道德的完善,必须压抑人的动物性欲望甚至正常的快乐。因为“道德决不是主要地关心获得快乐的”同上书,16页。;在科学发现所获得的求知愉快中,理智的心理因素压倒一切。对于以探求真理为目的的求知愉快中,理智的心理因素压倒一切。对于以探求真理为目的的科学研究来说,情感、印象等都有助于真理的锤炼,然而,科学家必须严格控制自己的感情与印象,因为真理本身要求客观,不许掺杂任何心理因素。这样,科学家的心理经验也不是以心理器官无障碍为标志的。只有在审美体验中,人的以情感为中心的一切心理机制才被全面地、充分地调动起来,并达到了高度的和谐。在诸心理因素之间,不是这个压倒那个,也不是那个压倒这个,各种心理器官完全畅通,达到了无障碍状态。美国美学家乔治·桑塔耶纳说:

审美的欣赏和美在艺术上的体现,是属于我们暇时生活的活动,那时我们暂时摆脱了灾难的愁云和忧恐的奴役,随着我们性之所好,任它引向何方。[美]乔治·桑塔耶纳:《美感》,1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这也就是说,在审美体验中,人们暂时超越了周围的熙熙攘攘的现实,而升腾到一种心醉神迷的境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审美是自由在瞬间的实现,审美是苦难人生的节日。在审美的节日里,人的感知、回忆、联想、想象、情感、理智等一切心理功能都处于最自由的状态,人的整个心灵都暂时告别现实而进入无比自由的境界。譬如在文学创作与欣赏的极致中,你就会进入一种艺术世界,而暂时忘记尘世的一切。尽管你是一文不名的乞丐,却可以当百万富翁,拥有让人看了会惊讶得喘不过气来的珍珠宝贝。尽管你是一个毫无权势的小老百姓,却可以去当至高无上的国王,让成千上万的臣民跪在你的面前。你是一个男人,却可以尝一尝女人分娩时的痛苦。你是一个女人,却可以在瞬间变成一个伟大的丈夫。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所有海洋里的所有的鱼和世界各大街上所有的狗。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成为深秋老树上最后一片叶和严冬北方的最大一场雪。你生活得很幸福,却可以陷进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家庭纠纷,并为罗、朱的爱情悲剧而哭泣。你身体很健康,却可以躺在手术刀下,做一个患了癌症的病人,去体验疾病和伤痛。你穿着牛仔裤却可以跟屈原、李白、苏东坡对话。你躺在床上却可以升上太空,翱游宇宙……或者如古人所说“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与泣偕”。清代戏剧家和戏剧理论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也谈到了这种心理状况:

言者,心之声也,欲代此一人立言,先宜代此一人立心,若非梦往神游,何谓设身处地?无论立心端正者,我当设身处地,代生端正之想;即遇立心邪辟者,我亦当含经从权,暂为邪辟之思,务使心曲隐微,随口唾出,说一人,肖一人,勿使雷同,弗使浮泛。

我欲做官,则顷刻之间便臻富贵;我欲致仕,则转盼之际又入山林;我欲作人间才子,即为杜甫、李白之后身;我欲娶绝代佳人,即作王嫱、西施之元配;我欲成仙作佛,则西天蓬岛即在砚池笔架之前。

概而言之,在审美的瞬间,人的以情感为中心的全部的心灵世界都打开了门窗,实现了完全的舒展、自由与和谐。在现实中的一切不可能,在审美的瞬间变成了一切都可能,在现实中人性的残缺,在审美的瞬间变成了人性的完全。因为人和社会的理想存在,从根本上说就是要使人性得到合目的性和合规律的发展。而审美体验就是使这种发展得到充分、具体的确证。还必须说明的是审美或审美体验对人来说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审美体验是人性的一种潜能,将这种潜能发挥出来是人性的完全的表现。因此,审美体验是真正的人必须有的体验。对个人而言,没有这种审美体验,生命就会失去活力,精神就会失衡,甚至生活将难以为继。对社会而言,没有这种体验,社会成员之间就会缺少感情沟通的渠道,缺少维系其存在的条件,社会本身的存在就成为了问题。当然,这是极而言之的。还必须说明的是,我们说审美以人的心理器官无障碍为标志,并不是说审美就是脱离客观外界事物,毫无目的、毫无规律地去随意感知和胡思乱想。实际上审美是以现实为对象的,这一点我们已在前面作了说明。这样看来,对作家而言,审美就是他的心灵的自由的表现,“审美场”则是他的心灵的自由表现所构建起来的艺术体验心理的时空。他能否构建起这种心理时空,是衡量他是否是一个真正作家的基本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