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这才觉得有文化的阚三泡就是比没文化的村民们强。响马夼的村民自此觉醒了一些,明白了一些。
响马夼接连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支书,但每茬支书上任还不到一年,都被以阚三泡为首的村民们给告了下来。
没办法,乡里只好从政府抽调专人到响马夼兼任支书。可是被抽调去的历任支书,仍是孙女穿祖奶奶的鞋——老样子!每一位驻村干部,个个都像中了魔法似的,一个比一个会贪,一个比一个会占,大肆挥霍,吃拿卡要,数目惊人,在支书的莲花宝座上还未坐到一年,临走时都要把响马夼带个大窟窿!
这一年,响马夼又从乡里调来一位姓魏的支书。魏支书原是民政助理员。魏助理员官不大,却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其实最响当当的是他有一位哥哥在县里当常务副县长。因此,魏助理员在来到响马夼的第一把火就烧得相当旺盛,噼噼啪啪,熊熊烈烈,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招人眼目地砌起了一栋小洋楼,烧得响马夼的村民们个个都喊肉痛。
响马夼的村民又想像以往那样,写信递到乡政府。可是没多久,那纸告状信又如实“旅行”到魏支书的手里。村民们又敲锣打鼓找到乡政府,被乡里以“聚众肇事”为由,把他们扭送到派出所关了一夜!
响马夼的村民们愤怒了。
响马夼的村民又无计可施。
阚三泡这时又挺身而出,带着响马夼全体村民1800人的联名诉状和嘱托,又走上了告状的征程。在这半个多月里,阚三泡上县里,到地区,跑省城,去北京,历尽千辛万苦,创下了传奇式的经历,终于告倒了魏支书这棵狗娘养的大树!
整个响马夼的村民,把阚三泡抬起来,又抛向空中,很是欢呼雀跃了一阵。
可是令响马夼的村民们头疼的事情又接踵而来。
响马夼不可一日无支书。
乡里又调来一位干部兼任响马夼的支书。
这位来兼响马夼支书的乡干部仍是贪得无厌。
响马夼的村民苦不堪言。
阚三泡又挺身而出:“告!告他个狗日的!”
阚三泡他爹说:“告不得!”
阚三泡说:“咋个告不得?”
村民们也说:“是告不得!”
阚三泡说:“我说你们都是一群胆小鼠!这状,我偏偏告得!”
阐三泡要去告状,村民们偏不让他去告。相持不下中,愤怒的响马夼村民把阚三泡毒打了一顿。阚三泡他爹也挓挲开蒲扇般大的巴掌,一下子把阚三泡扇倒在地,口鼻出血,昏厥过去!村民们慌了手脚,忙把阚三泡抬回屋里。阚三泡他爹也紧紧守在儿子身边不断地抹泪。阚三泡半睁不睁着眼,迷迷糊糊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阚三泡启开眼皮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爹,我明白了!”
阚三泡他爹说:“你终于醒来了?”
阚三泡说:“我本来就没有睡!”
阚三泡他爹说:“你明白了甚?”
阚三泡说:“这状我是不能告了!”
阚三泡他爹说:“这就对了——我打你不委屈吧?”
阚三泡说:“不委屈。”
阚三泡他爹说:“知道我为甚打你?”
阚三泡说:“知道。”
阚三泡他爹说:“知道就好。你想想,如今的干部,有多少不揩群众油水的!他们一个个都是猪,每一头都被我们喂得膘肥体壮,结果告走一头,又来一头,每一头又被我们重新喂肥……我想过了,一头猪被喂肥之后自然再不动弹了,你又何必去捉虱子咬头哩?——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阚三泡颔首示意,似乎明白了很多道理。
原载《小小说月报》1999年第6期
打工的骆娘
骆娘记不清姓孙的男人已是第几次找她了。
每当夜晚,姓孙的男人总是狗一样钻进骆娘的工棚,死乞百赖央求骆娘和他弄那事,每次总是遭到骆娘的拒绝。姓孙的男人是工头老板的弟弟。在这个工地上,骆娘是唯一的女工。要不是老板对骆娘格外照顾,有几次骆娘真想一走了之。
今夜月光很好。如水的清辉若一缕缥缈的梦,轻轻盖向工地的每一处角落。
这时的骆娘就想起她常年有咳嗽毛病的男人,想起男人,自然就也想儿子和女儿。两个儿子都已上小学了。最小的女儿则是超生的,因为计划生育风声正紧张,现在只好送到亲戚家里躲起来了……骆娘有时很后悔,当初拼命要那么多孩子干吗呢?眼看四十多岁的人了,至今连两间砖瓦房都砌不起来,最委屈的是仨孩子还陪着受煎熬,唉……
正想着,那姓孙的男人不知何时又拨开门贼一样溜进来了。说是门,其实没有一点门的价值,几块木板胡乱钉在一起就成了一道门。在这样的工地上,能单独住上一间简易工棚就算是不错了。
对姓孙的男人的无礼纠缠,骆娘实在气愤至极。骆娘几次想扇他的耳光,抓破他的脸皮,可是次次都下不了狠心;骆娘想大喊大叫,又怕闹出去,丢老板的面子。
那姓孙的男人一进屋,就急急火火扳过骆娘的脸要“啃”她的嘴,骆娘惶惶地躲过。姓孙的男人又要捏摸骆娘的乳峰,骆娘又把他的手推在一边。姓孙的男人便急不可耐地扑上去就要扯骆娘的裤子,骆娘揪住裤带死死不放。两个个人便滚在地铺上抗衡着。
姓孙的男人说:“求求你!”
骆娘寸土不让:“你给我走开!”
“俺就这一回!”
“回去找你婆娘去!”
“俺实在憋不住了!”
“我都是四十的人了,俗话说,老草不喂嫩马哩!”
“求求你救救急吧!”
“我决不会答应的!”
姓孙的男人又和骆娘一番撕扯,眼看得逞,骆娘忽然捉住他的手说:“你听我把话讲明白,我不是不想跟你,我是有病!你还年轻,我不忍心传染给你——万一传染上,你这一辈子不是完了么?”
姓孙的男人吃了一惊:“什么?你有病?”
骆娘说:“这还有假,你看我床头边还堆放有药咧!”
骆娘在黑暗中把治疗妇科炎症的药瓶晃了晃,姓孙的男人也不知真假。姓孙的男人狐疑了一下,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用计支走了姓孙的男人,骆娘便伏在枕头上啜泣。她真没想到,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会有这么难。这个夜晚,骆娘和衣躺在被盖上困着了。迷迷糊糊中,骆娘总是做梦。
第二天干活,骆娘就显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的。骆娘睁眼闭眼,总见那个姓孙的男人,仿佛幽灵一样对她尾追不放。有几次吊车下来差点砸了骆娘的脑袋。姓孙的老板就背剪着手蹀过来问骆娘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骆娘支支吾吾。
下午的时候,骆娘就早早下班拾掇了铺卷,向姓孙的老板辞别。姓孙的老板很诧异地问骆娘:“你为什么要走?我是不是有哪些地方对不住你?”
骆娘轻轻说:“不,你对我很好!”
“那你为啥说走就是一声?”
骆娘缄默不语,接过老板递来的车费,连夜赶上开往自己小镇的班车。
骆娘是第二天傍黑赶到小镇的。那时,所有的鸟雀都还在巢前绕飞,嘁嘁喳喳。两个孩子正苦巴巴地坐在门槛上,满眼流露着焦渴。
门上着锁。
骆娘放下包裹,弯下腰,抻抻他们揉皱的衣裳,又摩挲他们零乱的头发:“你爸呢?”
“我爸出去借钱去了,学校明天收考卷费……”
骆娘噙在眼眶的热泪便一下子涌出来了。
骆娘在想:她明天仍是出去打工呢还是不出去呢?
原载《野草》1999年第4期
原载《三月三》1999年第7期
入选《感动农民的68个打工故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
命运
老鸹风一辈子嫁了十三个男人。十三个男人便是十三个故事。在这十三个故事里,老鸹风一直扮演着悲剧角色。
十三个男人都没有陪老鸹风在岁月的滑竿上前行更长的时间。第一个男人在洞房花烛夜还没有完成最后一道程序,就突然不辞而别,无缘无故地失踪了;第二个男人在燕尔新婚的第五天就被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三个男人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屠夫,生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可是大红“喜”字还没贴到墙上,就两脚一蹬,一命呜呼,驾鹤西去;老鸹风后来又一连嫁了第四个男人,第五个男人,第六个男人……可是这些男人和老鸹风生活在一起,不是暴病而死,就是无疾而终。老鸹风后来又嫁了第十三个男人。第十三个男人听说了老鸹风的婚姻情况后,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那时的老鸹风,宛若“枯藤老树昏鸦”,茕独孑立,喑哑无语,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子,顺着瘦削的腮颊,“叭哒叭哒”地跌滚不住。老鸹风相信这是命。命中注定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呐!生就克夫的命,何必苦相求呢?
老鸹风从此未提再嫁的事。
老鸹风从此出现在我们小镇街头,以讨要为生。
老鸹风八十多岁了,依然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清爽抖擞。
老鸹风到底姓甚名谁,无人知晓。没人问津,老鸹风也从不提及。只因老鸹风长得又黑又小,像一只老鸹,动作极快,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人们便送她个“老鸹风”的绰号。喊惯了,都觉得顺口,倒忽略了她的真实名姓。
老鸹风最初出现在我们小镇街头时,了解她身世的人都对她寄予深深的同情。老鸹风挎着筐子,拄根棍子,到哪家的门前一站,总是喋喋不休地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可怜可怜我这个老五保罢!……”于是人们便朝她盖着黑头巾的筐子里纷纷扔东西。
只是时间一长,人们便有些厌烦。厌烦的原因是老鸹风上门讨要的次数太频繁了,三天一回,两天一趟,均匀不落,雷打不动。老鸹风每次到哪家的门前,讨了饭还舍不得走人,吃了、喝了、拿了,还要坐下来喋喋不休地向你讲述她不幸的婚姻史,搅得你吃顿饭也不得安宁,耳朵直起膙子。真要无法糊口度日,镇民们倒也能够体谅,关键是老鸹风在生产队确实是“五保户”,既然是“五保”,生活就有了着落。可是生活有着落的老鸹风依然频频出现在小镇街头,四处讨要,这就令镇民们多少有些匪夷所思。有人也曾劝过老鸹风:“你又不缺吃又不缺穿,干吗还要出来讨要?年纪大了,在家里享几年福吧!黄土都掩到颈脖了,还能望到几年的亮?”
但老鸹风依然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在小镇的街头,我们时时都能瞅见老鸹风挎着筐子,拄根棍子,踩着小脚,四处窜动的身影。
看着老鸹风远去的背影,有人说:“你甭小看了老鸹风,其实她很有钱哩!”
听者便鼻子一哼,露出鄙夷不屑状:“哼!一个穷讨饭的,能有什么钱?”
有人又说:“听说上个月有蟊贼撬开老鸹风的门锁,偷走了几百块钱咧!老鸹风为此还心疼得掉了几抔泪呢!”
人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问老鸹风,她也矢口否认。
老鸹风很长时间再没出现在小镇街头。一个阴风四起的冬日,人们倏然在小镇街头碰见挎着筐子、拄根棍子又一次“重操旧业”的老鸹风。那时的老鸹风,猝然佝偻着身子,步履维艰,颤颤巍巍,气喘吁吁,仿佛一堵经风沐雨的古老城墙,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见了的人都吃惊不小,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询问:“老鸹风,这阶段到哪儿发财去了?半个多月咋连你的屁影儿都逮不住!”
老鸹风便叹息连连地说:“病了,病了,差点交了‘粮本’、坐‘飞机’到土耳其去了,再也见不到你们的面了!”
老鸹风便又开始在小镇逐家逐户地讨要。
老鸹风在讨要的过程中,遇到一条凶顽的狗。那狗龇牙咧嘴,狂吠咻咻,吓得老鸹风伸出棍子不断拨拉,左拼右挡,节节败退,被一块石头绊个趔趄,跌倒于地。老鸹风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站起来。
老鸹风的盆骨骨折了。
老鸹风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回去的。
老鸹风从此卧榻不起,告别了讨要生涯。
老鸹风是一个月之后死去的。老鸹风死时无声无息。她的门几天都闭着,人们甚觉蹊跷,就破门而入,这才发现老鸹风早已谢世了!
人们清理老鸹风的遗物时,在她的枕边发现了一褡子钱。那钱全是零票,纸的、镍的,壹分、贰分,都有,足足有几斤重!人们便唏嘘不已:
“这老鸹风!无儿无女,攒恁多钱干吗?”
“是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去受那份洋罪……”
人们越发坚信老鸹风生就一副劳碌的命。
原载《牡丹》200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