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的几天中,琥珀都住在勒温斯伯公爵府里,不离房门一步,所有的客人都被拦住,宫里也一次都不曾去过。有人谣言,说她被嘉夫人下毒了,已到了将死的时候,别人却说她刚刚打过胎,现在正在家里休养。但也有人坚持说她是最近发脾气闹出事来的。琥珀对于这些传言,当然不会去理会,然后察理派人来问候她,她才说是得了严重的疟疾。
大部分时间她都只躺在床上,头也不洗。已经起了黑眼圈,她的肤色也泛黄了,而且整天总不吃东西,只是拼命喝酒。她的舌头变得僵硬而麻木,她恨不得马上死去。
从前她也曾经体会过无聊聊、凄凉、恐慌、焦虑等的状况,现在她的苦还不止是这些了。所有她未来的希望,那天在阿穆比府里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几分钟之内她已将一切都毁掉了,而且破坏得极其彻底。甚至于她的精力,也好像都突然消失了。
这时贝科哈刚好又有一个新计划,专程来找她商议,谁知她竟漠不关心,他为要激起她的兴趣来,不得不将原来计划给她的贿赂加上了一倍。但他这次的计谋是最最阴险毒辣的,所以虽至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原来他是想要杀害爱伦顿。
琥珀听他将计谋讲清楚,也不由得提起一点兴趣来,末了她晃晃肩膀。“我的天,倒看不出你这位官爷是个心机深重的谋杀者。那么你未来准备用怎样的计划来除掉我呢?”
贝科哈官很温和地笑了。“除掉你,夫人?我反对,为什么我要除掉你呢?你对我的作用太大了。”
“当然啰。”她同意道,“你自己的脑袋比我珍贵,当然不把脑袋拿到伦敦桥上去示众了。”
“呸,皇上对你是不一样的呢,尽管你杀害了他的亲兄弟,他也不会拿你去办的。他对与自己相处过的女人心肠都很软,断然舍不得处罚她们。可是你尽管放心,夫人,我并不是一个愚笨的计谋家,以至于危害你我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他做这件事情一定有她不可,为的是事情万一出了问题,他得要有一只替罪羊,而且当时在宫里的人,也只有她能够骗得皇上相信爱伦顿不是被人杀死的。如果这一点她失败,那么就得她自己去承受痛苦。
但是琥珀做事向来不肯相信自己会失败。当时贝科哈官一把他的计谋对她讲明,她就立即想出她自己的一条计谋来。她觉得这条计谋可以同时欺骗贝科哈,赚取爱伦顿,冒险少而大量的金钱可以稳拿到手。
贝科哈官将他允诺她的二千五百镑交付给她——还有一半等爱伦顿平静进入坟墓之后才交——她就马上叫牛散达来拿了去。她怕这笔钱放在家里要被贝科哈盗走,然后她跟爱伦顿约好一个时间去跟他约会了。
那天将快半夜的时候,她藏在一只大衣橱里由两个扛夫抬出宫来,身上盖着许多脏衣服,让人看去觉得一筐衣服抬到洗衣坊里去的。一会儿之后,拿尔也从那个门口出来了。她穿戴着琥珀白天穿过的衣服和首饰,头上戴着和琥珀的头发一样颜色的假发,脸上罩着假面具。这时门口有一个男人在那里徘徊,自从天黑以后就在那里的,开始看见那衣筐抬了起来,将它注视了一会就罢了,后来拿尔坐上琥珀那辆大马车,他就向自己的马车夫吹了一声口哨,也跳上马车跟去了。
拿尔的车子弯曲走过很多路,这才到了甘菊街,回头看见贝科哈公的那个探子紧紧跟随在后边,心里只觉得可笑。后来她进入一家公寓去了,那人站在门口整整等了她三个小时,及等她出来之后,那人进去问房东,那儿间房子是谁租的。房东告诉他说租的人名叫哈利斯,是伊克谷戏院里的一个年轻的戏子,他就回到官爷那里去报告交差了。
在这时候,琥珀已被抬到西寺区的一条狭小巷子里,抬上两张陡楼梯,到了三层楼上一个污秽的小房间里才放下。那两个扛夫就退出去了,琥珀立即推开盖子从衣筐里爬出来,同时爱伦顿也正从里间一个门口走出。
“我们的时间很仓促,爵爷。”琥珀说,“我有一个大有价值的消息——我愿意以五千镑的价格卖给你。”
爱伦顿听见这话,并没有改变神情。“这我是十分感谢你的,夫人。可是五千镑是一笔巨大的数目,我想我一时不一定能——”
琥珀觉得厌烦起来,立即打断他的话。“我并不是一个棉布商人,我的爷,不会给你赊账的。我的款子必须要现金,我们可以来做一桩交易罢。我现在可以把我所了解的事情告知给你一部分,等明天把款子付清,我就想法来毁坏这个计划。只要你不——”她轻轻耸了一耸肩,言外之意就是一种很不祥的灾难要落到他头上来了。
“这种办法对你们女人是可算得合理的。”
“有人想要刺杀爵爷——我并且知道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倘若你拿钱给我,我能够毁掉这个计划——”
爱伦顿仍然不动声色,他的对立面本来就不少,竟出他意料之外,其中有不少人是他自己知道的,至于这桩案子应该显而易见了。
“我想这个计划我自己亦可以破坏,夫人,这五千镑是我愿意节省的。”
“你如何破坏呢?”
“假如我去告发——”
“那你是不敢的,你本人也该清楚罢!”
琥珀这话是正确的,因为他不要说是告发,只要对皇上表示一点疑心,贝科哈官就会对他不客气,对他公然干起来。
“依我来看。”他说,“这可能只是你想搞钱的一种手段罢。我是皇上钦点的堂堂国务卿,应该没有人敢毒害我的。”
琥珀对他这种牛皮毫无反应,只冲他笑了笑。“但是如果有人真敢这样呢?那么你到下一个礼拜或是下一个月里就要像一条咸鱼似的挺在那里了。”
“倘若我拿钱给你,我又如何知道你会不会把这计划弄杂呢,假使确实有这计划的话?”此时那男爵的脸上显得颇为愠怍。他明白琥珀已经抓住自己,他的性命和金钱不管怎样都不能两全了。因为他不敢冒这个险,他了解贝科哈的性格,有时发起火来是杀人不眨眼的。不过或许并不是贝科哈,而是一个较小的仇敌呢——总之,这遭天谴的女人可恶极了!她为何要问我拿五千镑呢?皇上养的那些贱人钱都来得很轻松,至于他要弥补这大笔支出,那就得几个月的辛勤工作了。他对于一般女性向来就不大有好感,这回对于这勒温斯伯公爵夫人尤其恨之入骨。
“我想办法明天把这笔钱付给你罢。晚安,夫人,谢谢你。”
“哪儿的话,爵爷!你的生命对于英国实在是太重要了,感谢你。”
贝科哈官的计策很简单。第二天他就带了爱伦顿家里一个年龄才十五岁的娇美仆孩来见琥珀,令她诱导他为皇上和国家起见毒害他的主人。以后等爱伦顿死了,贝科哈官准备给这仆孩一百镑,就说他染上天花死掉了,把他送到外国去。但事先并没有对仆孩说。
琥珀对他大施媚术,牛约罕很快上了她的钩,认同了那个计划。但是她既然拿过爱伦顿的钱,就只能给牛约罕一贴不会致命的安眠药,让他调进他主人的糖乳酒中去。第二天她去见王后,贝科哈官将她半路拦住,焦躁不安而又面带愠色。“你的事情到底咋办的?”他质问,“现在他还和皇上在一起呢!”
琥珀停住脚步与他相面而立。“是吗?”她佯作非常诧异的样子。“唔——那么事情是诡异了,对不对?”
“对啊,是不是?”他嘲讽地复述道,“约罕说那糖乳酒他连挨都没有挨过一下呢——他是每天夜里都要喝的!这我明明知道,因我关注他的习惯已经很长时间了。你立刻回答我罢,你这贱货!你到底怎么做的?”
他们站在那里怒颜以对,大家都不能再掩饰下去了,双方脸上都显露出厌恶的神色。待到琥珀张口答复,她的言语是从齿缝里慢慢迸出来的。
“直接告诉你罢,微佐治,你要是再敢对我如此无礼,我就要让皇上听听你所不想他知道的一切事情了。”
说完她也不等他发话,就转过身子径自走开去了。贝科哈官望着她的背影,矗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也回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迈步而去。拿尔站在那里望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撩起裙子赶忙去追琥珀。
“我的天,夫人!你得看看他的脸色呢!简直是个恶魔了!”
“这恶魔去出天花去!我真不惧这种多管闲事的酒鬼呢!我恨不得——”
她刚欲踏进王后宫里,却见阿穆比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了。他和其他三个男人一起,一路谈笑风生。她自那天到他府里等他之后,一直没有见到他,现在她就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候着他了,期盼他能给她一点关于波卢的消息。她又得知那天柯莉娜已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们很快就要航行到法国去了,因此急于要打探一点消息。谁料她却大吃了一惊,因为阿穆比一看见她,便突然掉转身子朝旁边一条大走廊里逃避开去了。
“为什么!”她不禁大喊起来,直气得好似在众目睽睽吃人耳光一样,但是她毫不犹豫地向他拼命追赶过去。待赶到他后边,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
“阿穆比!”
他非常不耐烦地缓缓旋转身,低头看着她,却一句话都不开口。
“怎么回事啊?”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避开我呢?”
他没有吭声,只是稍稍耸耸肩。
“告诉我,阿穆比: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快了。明天,也许是,或者后天。”
“他有没有——”她有点犹豫起来,“他没有和你提起过我呢?”
一阵憎恶的神情滑过他的脸。“没有。”
“哦,阿穆比。”她带着乞求的声调喊着,也不管周围那些好奇的眼睛在看她了,“你不见得也会恨我罢!我是吃苦吃够了——现在只剩下你一个朋友!那天的事我一定是昏了头!可是,哟,阿穆比,我其实是爱他的!现在他走了,我从此不能再和他相见了!我必须跟他再见一面才好——你肯帮助吗?求求你!我一句话不说就是了——我只要看他一眼。现在我不晓得到何方找他去——他一直都没有进宫。哦,阿穆比,我一定跟他再见一面不可!”
阿穆比厌恶地扭头走掉了。“我不帮你,你是见不到他的。”
那日爱伦顿待在家中,跟一群医生在一起,正拿水蛭在医病,直到门房突然地进来通报贝科哈官爷到来,这才将那些虫子匆忙拔去,再次扔进那个饲养它们的小口瓶。贝科哈官被邀请进房时,发现爱伦顿躺在床上,拿好多枕头支垫着,此时贝科哈公态度极其温和,为多年来所不曾见,进得门来就鞠一个躬,并且装出一个重要时刻所必须要的笑容。
“爵爷。”
“殿下。”
爱伦顿将手一指,官爷就在他床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立即和他轻声说着话,表情好像跟他很熟识。“我有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要和爵爷商议。”
爱伦顿当即挥退仆人,心知有一两人会待在附近听候差遣。
“我现在也不用跟爵爷说谎话。”贝科哈官一等仆人退去之后就继续说,“你当然知道,勒温斯伯公爵夫人曾被我雇用了一段时期。”
爱伦顿几乎不可觉查地轻轻点了头。
“同时我又知道她也受你的雇用——两方面拿钱,却对我们都不利。这我倒不怪她,因为这已成了宫廷里的一种习气了。可是我现在得知这位夫人竟想来刺杀爵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