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旬一个热很的夜晚,泰晤士河上放花灯。这是皇上最喜爱的一种娱乐,当时许多贵族都聚集在临河的廊子上一起观赏,河中无数画舟都围着花圈插着旗幡,灯笼火把照耀得像白天一样。
在那音乐声、花炮声,还有嘈杂的谈话声掩护之下,曹戴克夫人正跟琥珀在那里聊天。“你知道喀赛玛夫人最近把谁征服了?”
琥珀并不感兴趣,因为当时波卢和柯莉娜就站在不远处,她正一心一意地看着他们。她只没精打采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是谁啊——伏克劳吗?伏克劳是个臭名昭着的巨盗,向来都在夸说很多贵族命妇曾经邀他伴寝。”
“不,再猜一猜,是你的一个好朋友。”
琥珀一直知道曹戴克夫人的为人,便向她狠狠地看了一眼。
“谁?”
曹戴克夫人的眼光看到嘉爷身上去,暗示地耸了耸眉毛,然后笑嘻嘻地重新看着琥珀的脸。琥珀急忙向嘉爷看了一眼,然后回到曹戴克夫人脸上来,她的面色立刻变白了。
“你撒谎!”
曹戴克夫人耸了耸肩,不情愿地摇着她的扇子。“信不信由你,事情真是这样的。他昨天晚上还在那里呢——我这是准确的消息哦,天,夫人!”她假装惊慌失措的样儿。“你小心点——你连小马甲儿都要撑破了!”
“你这下贱的女人废话真多!”琥珀怒不可遏地嘀咕说道,“你专会造谣生事,正同粪缸里面制造苍蝇一般!”
曹戴克显得极其委屈的样儿,将琥珀瞥了一眼趾高气昂走开去了。一刻儿之后,她又扑在另一个人的耳朵上窃窃私语,然后她脸上带着一个冷笑,向琥珀的方向点了一点头。琥珀竭力装起漠不关心的样儿,走过去挽住阿穆比的臂膀。阿穆比和她点头示意,她就尝试给他一个甜美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流露出心中的烦郁。
“什么情况?”阿穆比低声问她。
“我要见波卢!马上要跟他说一句话!”
“可是,宝贝儿——”
“你见过他有过什么行为吗?他跟芭莫贝贝拉睡过觉了!哦,我恨不得让他永远消失——”
“别吭气!”阿穆比警告着她,一面向四周瞥过一眼,因为当时他们四周正有无数只耳朵侧随着。
“这不碍事吧?这是他以前做的。”
“可是曹戴克在那里逢人便说。他们大家都要笑我呢!哦,这个蠢货!”
“你想过人家也要笑他自己的妻子吗?”
“我管她做甚!我巴不得人家笑她!而且她自己是不知道的——我可知道!”
直到她下次看见波卢,她就试图说服他不再跟贝贝拉往来,波卢虽然并不太情愿,她却知道他后来果然不再跟她来往了。外人也都要淡忘了这桩事,而她敢断言贝贝拉自己是决然不肯守秘密的。至于她自己跟他的事情,却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声名也愈来愈难听了,终于伦敦上层社会里面无人不知道,只有柯莉娜本人还被蒙在鼓里,这事说起来也难以置信。不过琥珀心想柯莉娜是个傻子,哪怕亲眼看见波卢跟她睡在一起,也不会相信波卢是她的情人。
然而琥珀理解错了。
因为柯莉娜头一天晚上跟琥珀见面,就已被她那种着装弄得诧异万分了,并且觉得自己当时那么深切地盯着她,也是极不礼貌的。后来看见琥珀对她那么一副冰冷的面孔,总以为是因为这桩事遗憾在心,及至琥珀亲自去探望,她方才感到真正的快乐,以为琥珀对她自己已经释然了。但在这桩事之先,她就早已发觉琥珀跟她的丈夫眉来眼去,总未免有点暧昧。
在她跟波卢婚后的四年过程中,她曾经见过许许多多不同种类的女人——从垦殖场上的黑色妓女到皇家港里的封爵妇人——都曾尝试要勾引她的丈夫。但她知道波卢对她的爱是真诚的,自己的地位十分稳当,所以不但从来不会担忧妒忌,反而觉得这种事情相当有趣。及至见得这一位勒温斯伯公爵夫人,方才领悟到她是一种不可小觑的麻烦。
柯莉娜自从结婚以来,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恐慌。
不久之后,其他的女人又开始给风言风语了。在人家的宴会中,或是特来拜访的时候,她们总是别有用心地给她种种奚落。有时波卢在桌上打牌,琥珀靠在他的椅子背后看,几乎跟他粘在一起了,奶子压在他的肩头,于是那些女人就又互相挤眉弄眼。曹戴克夫人和米小姐曾有一个早晨邀她同去看琥珀,正好看见波卢从她屋子里出来。
但是柯莉娜对于别人刻意要她相信的那桩事却不肯轻易相信,她一直自我安慰,以为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见到他们比别人幸福,总喜欢造谣生事企图破坏人家。她要竭力维持自己对波卢的信心,乃至波卢对她自己的意义。她决计她的生活不能因为有一个女人迷恋她丈夫或因别人企图破坏而致她对丈夫的信心毁灭。她是没有过惯白宫生活的,因为这需要时间,犹如从光天化日之下进入一间漆黑的房中一样过不惯。
但她无论怎样达观,也仍旧难免对这位勒温斯伯公爵夫人滋长起一种可恨的嫉妒。她每每看见琥珀看波卢的眼神或是跟波卢谈天,或跟他对坐牌桌旁,或只是碰面的时候拿扇子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就不免突然感到一阵痛心,恐慌得直打冷战。
末了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憎恨那个女人。而又因为憎恨她,却又自觉有点惭愧。
然而她不知道怎样防止她那一腔心事迅速进展而成伦敦人所谓的一个事件。波卢已不是一个孩子,由不得你任意摆布了——你不能够禁止他晚上迟回,也不能够警告他不去跟美貌的女人搭讪。而且到现在为止,他的行为也并不曾发现过可以质疑的真正理由。那天早晨她在公爵夫人门口碰到他,他的态度依然很从容,并没有丝毫慌张惶恐的踪迹;他又对她一如既往地关切,一如既往地殷勤,就是他们离开的时候,她也晓得他是在什么地方。
那么一定是我的错了!她告诉她自己。我从来没有住过宫廷,也从来没有到过大城市,因而我是难免会杞人忧天的。然而要是换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也就不至于这样疑心了。
为了补偿她对他的这种疑心,她只得对他格外讨好献媚起来。
她当初虽然朝思暮想的伦敦,现在因为不喜欢这位公爵夫人,也就厌烦到这个城市,巴不得他们立刻就离开它了。她已经开始怀疑波卢所以不主张马上就到巴黎,却要等她生了孩子才走,大概就是因为这位公爵夫人的缘故。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竟不敢向他提议到法国去找他妹妹了。因为假如他猜出了她的缘由来呢?他原说过这是为她的安全,而且他们彼此都是急于想要这个孩子的。那么她的急于要走还有其他什么理由可以当作借收口呢?(原来他们也曾养过一个儿子,去年弗吉尼亚天花流行的时候不满三个月就夭折了。)
于是她怀着一些不耐和轻蔑,不由谴责起自己的怯懦来。我是他的妻子——而且他爱我。如果这个女人不免对他有些意思,也只能算是一时的迷恋,这是不会持续太久的。等到他已将她忘记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们仍旧还是生活的彼此。
有一天晚上,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突然用一种愉快的谈话语气问起她道:“皇上不是请求你给他一个约会吗?”那时他们刚从白宫出来,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正在那里脱衣服。
柯莉娜瞥了他一眼,心里不觉骇然了。“怎么——这话从何说起?”
“什么?他分明是很爱慕你的呢,不是吗?”
“他待我确实很好——不过你是他的朋友。你怎么疑心别人要他的朋友来当乌龟呢?”
波卢微笑起来。“亲爱的,一般男人都是先让自己的朋友当乌龟做起的,这理由很简单——就因朋友才有最好的机会。”
柯莉娜瞠视着他。“波卢。”她轻轻地叫道,其时波卢正在脱衬衫,就回过头来看着她,“你有时候说话很奇怪!你也知道你这种话有多残酷多狠心吗?”
波卢将衬衫扔过一边,走过去将她搂在怀里,貌似温柔地微笑起来。“对不起,亲爱的,我有很多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在和你认识之前我已经经历了很多,因而有许多事情你都是没有份儿。当你还未降临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就已经长大成人,送过我父亲的终,眼见我的国家变质,并且在军队打过仗。你生出来不过六个月,我就已经跟着伦菲亲王去捕获商船去了。是,我知道——你总是以为这些事情跟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关系了,然而那是有关系的。你所生长的那个世界跟我的世界不同。我们都并不是我们外表上的这种样儿。”
“可是你与他们不一样,波卢。”她抗议道,“你并不像这宫廷里的其他人!”
“哦,至少我不会像他们一样表里不一,我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画眉毛,梳假发,也不会拿太太们的扇子玩。可是,哎——说实话,这个时代已经病了,所以凡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面的人也都难免要染这种病。”
“可是我不也身在其中吗?”
“不,你不是!”说着他放开了她,“你并不是这个破烂世界的一份子儿,这得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可是为什么呢?你不喜欢这一班人吗?我以为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呢。我已经很努力让自己能够更加喜欢他们——我是说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太太。”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勒温斯伯公爵夫人。
波卢听了这话,不觉把嘴巴悲苦地扭了扭。“柯莉娜,我亲爱的,你的想法怎会如此惊异?从今以后不要再想这种事情。哦,柯莉娜,你可能真的不晓得那天我在皇家港里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有多快乐呢。”
突地她的恐惧和妒忌烟消去散。一种伟大而奇异的舒畅感扫过她,涤荡去了她的满腔憎恨,荡涤去了正在她胸中酝酿的猜疑的毒。
“现在你还觉得快乐吗,亲爱的?哦,这我是记得的!”
“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你们是准备去到教堂里。你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衫子,头上披着一件黑色的面纱,上面插着几朵玫瑰花。我还以为你们是西班牙人呢。”
“我的父亲却当你是个海盗!”说着她仰头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从前那种安稳惬意的日子,并没有这种戴着“公爵夫人”衔头的骚狐狸要夺走她的丈夫的感觉。“他还想着要向你挑战呢!”
“这不能怪他,我当时的样子一定难看得很。我上岸来还不到半个时辰呢。记得吧——我是跟了你到教堂里去的——”
“而且一场礼拜做完你都瞪着眼儿对我看!哦,把个父亲光火得跟什么似的!可是我管不了那么许多——我是已经爱上你了!”
“肮脏的衣服蓄了五天的胡子,乃至那一切!”
“可是那天晚上你来看我的时候——哦,波卢,你真想不到我对你的观感怎么样吗?简直就像我读到过的那些童话里的那种王子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教堂里的玻璃了。突然他自己的眼睛闭起来,仿佛要避免种种使人烦恼的景象似的,但是同时他的臂膀将她搂得更紧,他的头弯下来亲吻着她。哦,你是做了一回傻子了,柯莉娜对她自己说道。他当然是爱你的——当然他也是忠于你的!要不然的话,我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他一碰到我的时候就可以感觉出来吗。
然而下次她看见琥珀,她的怨恨比以前更加强烈了,因为她看出了琥珀对她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心里暗自讥笑,仿佛自己胜过她了。但是那位夫人对于她的态度比从前和善了许多,跟她说话也一直那么和颜悦色。
这么一来,柯莉娜更加捉摸不定,心里愈加猜疑起来。她再也熬不住了,就决计去跟波卢谈个明白,然而一时仍旧说不出口来。一天晚上,他们一同从宫里走出,她才强迫自己开始这一番谈话。她已经准备过多次,每一句要说的话都曾暗暗背诵过几回,所以说出口来就像背书一般。
“今天晚上勒温斯伯公爵夫人是如此魅惑迷人,我想她比喀赛玛夫人还要可爱呢,你看是不是?”她口里这么说着,一颗心却在怦怦地跳,以致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双手插在手笼里拼命地捏着,已经潮湿冰冷了。
他们的马车两旁有许多骑马的随从,手里都拿着火把,将一种错落有致的光线照到他们身上来,可是柯莉娜无暇顾及只一直看着前面。她觉得波卢迟疑了半晌方才回出话来,这半晌的时间里,她如同煎灼一般。在此同时,心里却独自懊悔。原来连她名字对于他也是有意义的——而这一点意义我却宁愿不知道。我又何苦多此一举呢!
她听见他开口说话了,声音非常平淡,一点儿情绪没有,仿佛是在评论天气一般。“是的,我想她很可爱吧。”
她听见这话,才觉得放轻松了些,便几乎有些快活起来道:“她在那里竭力勾引你呢。我想我是应该嫉妒的。”
波卢看了看她,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却并没有说什么。
但柯莉娜觉得话儿已经开了头,就不如趁此机会追究它一个彻底。“据说她从前做过女戏子,是真的吗?或者只是谣言呢?我看许多女人好像都不喜欢她。她们说她许多可怕的事情——也许如同我一样都因为妒忌她吧。”她又急忙补充道。
“天底下的女人谁会彼此喜欢?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呢,不过说她当过戏子,那倒是真的——几年前的事了。”
“那么她并不是出身于世家?”
“不,她家里人是以种田为生的。”
“可是她的财产和爵位是从何而来哪里来的呢?”
“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生来就拥有这些东西,那么她只有一种选择,她的这些东西也就是由这种选择得来的。起先她嫁给一个富有的老商人,后来那商人死了,三分之一的金钱由她继承,她就拿这些钱买了一个爵位——也是一个老头儿的,现在那老头也已经死了。”
“她现在是结过婚的,不是吗?可是她的丈夫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呢?”
“哦,他偶尔也要进宫来的。我想他们并不很相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