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躺在一张铺着垫子的椅子上,她的眼睛紧闭,她的面容宁静而高兴,她的头发纷乱了,一绺绺地披在她的肩膀上。波卢在她旁边地板上来回走着,两条肩膀支在膝盖上,两个手腕托着他的头。他已经拿去他的假发、外褂和刀子,他那白麻纱的衫子汗淋淋地搭着他的脊背和肩膀。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都默默无声。
最后琥珀仍旧不睁眼,伸出一双手放在他的手上,她的手指柔软而湿滑。他抬起头来看看她。他的面孔潮湿而带着红润,慢慢地他微笑起来,又一次弯下他的头,将他的嘴唇印在她那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我亲爱的——”他把最后三个字拖的很长,使它显得特别亲热。于是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两人同时微笑起来,原来他们的旧爱新欢全都摄在这一笑里面了。“你还是回来了。哦,波卢,我是多么想念你!你也曾担心过吗——哪怕只是一点点?”
“当然啰。”他说道。但这是一个很搪塞的回答,仿佛他认为这个问题是愚蠢而不必要的。
“你在准备在这里住多少日子?现在可以打算住在这里了吗?”假如柯莉娜坚持要他们住在英国,她就一定会对她感激的。
“我想我们在这里要住上两个月。然后我们要到法国去办理一些家具,并且顺便看看我的妹妹。然后我们就又要回到弗吉尼亚去了。”
“我们!”琥珀很不愿意听见这两个字儿,因这是在提醒她,如今他的生活和其他的一切都要包括一个女人在里面——而这女人并不是她,又听见他说要带柯莉娜去见他妹妹,这让她很没面子,因她以前曾经问过阿穆比,他这妹妹嘉美丽是一种什么人,阿穆比说她很美丽,但也非常傲慢,跟她无论如何合不来的。
“你结婚之后感觉怎么样?”她向他质问道,“你是过惯风流生活的,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他又微笑起来,他现在知道自己每说一句话就要使他们疏远一步。她有点害怕了,可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更觉得自己毫无办法,简直无法和他争辩来维护自己的立场了。“我可并不觉得无聊。我们在弗吉尼亚的人对于结婚的观念比你们这里的人要好。”
她听见这话就睁圆眼睛坐起来,将她的胸甲拉转身,重新把它扎紧。“恭喜恭喜!你真是大有进境了啊!我可以打赌,嘉爷,你跟两年以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波卢对她咧开嘴。“不是吗?”
她狠狠地朝他看了一眼,突然跪在他边上,被他搂进怀抱里去了。“哦,我亲爱的,亲爱的——我是非常爱你的!我看见你跟别的女人结了婚,简直受不了了!我恨她,我蔑视她,我——”
“琥珀——不要这么说罢!”他有意跟她开起玩笑来。“你也已经结过四回婚了,我对于你的那些丈夫是没有一个怀恨的——”
“为什么你要怀恨呢?我未曾爱过任何一个!”
“就连皇上也不爱罢,是不是?”
她听见这话不觉垂下了她的眼睛,突然有点羞惭了。然后她重新看着他。“就算爱,我也不像你这样呀——他到底是皇上呢。可是你应该知道,波卢,只要你肯接受我,我就可以马上丢开皇上和宫廷,乃至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都跟着你!”
“什么?”他讥讽地问她道,“你情愿抛弃所有东西?”
“是的。”她温和地说道,“当然我是情愿放弃的。”这时她有一种不能言表的感情,觉得自己非常卑微,以至于惭愧了。
“唔,亲爱的,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你会这样为我牺牲呢。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费了千辛万苦才挣到手的,你当然应该在这里享受。而且这个地方也适合你这种人。”他耸了耸肩,向时钟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天色已经快晚了。我要走了。”
琥珀猛然跳起来追了上去。“为什么要这么急?你到这里还还到两个钟头呢!”
“我想你是跟人约好去吃晚饭。”
“我不去了。我要差人去回绝,说害起气郁病来了。哦,你别走,亲爱的,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可以——”
“我很抱歉,琥珀。我很想这样,可是我不能。现在已经太晚了。”
她的眼睛给妒火映衬成金黄色,无情地在那里责备他。“你做什么事情觉得太晚呢?”
“我的太太在等我。”
“你的太太!”一个丑恶的表情从她脸上扫过。“我看你在外边连半个钟头都待不上,否则就要吃太太的耳光的!事情真是奇怪,嘉爷,想不到你会变成袁塔姆的!”袁塔姆就是怕老婆的男人的典型。
波卢一面穿外褂,一面回答她,眼睛并不看她,声音之间却带着几分讥讽。“我想我是在美洲住得太久了,可能有点儿落伍。”说着他拿想了他的腰刀,戴上了他的假发,拿起他的帽子,然后对她鞠了一个躬。“晚安,夫人。”
但是当他动身走出房去的时候,她追上前去。“哦,波卢!我这话是开玩笑的,我可以发誓我是说着玩的!请你千万别生气!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呢?我也要看看小波卢,他还记得我吗?”
“当然,琥珀,今天还问过我什么时候能让他来看你呢!”
突然她的眼睛露出一种恶意的光芒。“柯莉娜怎么样——”“柯莉娜并不知道他的母亲还在。”
她眼睛里的光芒顿时没有了。“好一个巧妙的骗局!”她无趣地说道。
“这是你同意的,所以请你要当心,如果她看见你同小波卢在一起的时候,千万不要让她看出破绽来。至于小波卢那边,我已说明白,他决不会提起你来的。”
“我的天!这样可笑的事情我是从未听说过。我想很多的太太是用不着这么溺爱这么保护的呢!怎么——我的丈夫养了个婊子,我还要贴钱给她!”
波卢低下头对她微笑,同时眉梢嘴角都带着一点悲惨的神情微微颤动起来。“可是亲爱的,柯莉娜并没有受过你这样的好教育。实际上,她结婚前一直都过着幽隐的生活。”
“你们这些男人啊!这就难怪你们当中那个天字第一号的妓院伪装领头跟那种懦弱无能的傻女孩子结婚了!”
“我什么时候可以带小波卢到这里来呢?”
“怎么——什么时候都可以。明天罢!”
“两点钟?”
“好的,可是,波卢——”
他又对她鞠一个躬,就走出房去了。琥珀站在那里目送着他,心情在愤怒和悲凄之间,一时彷徨不下,是摔碎一件东西好呢,还是痛痛快快哭一场好。结果是连摔带哭都做到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他父子二人果然来了。那个孩子现在已经八岁半,个子高了很多,也老成得多,他更象他的父亲了,跟他母亲却丝毫不像。他是一个十分美貌而且近乎纯净的孩子,资质既好,仪度也翩翩,琥珀竟然难以相信他是自己所亲生,并且是在一个狂欢的时刻里面孕育出来的。
“哦,我的宝贝儿。”琥珀喊道,“你是如此漂亮啊!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啊——这么强壮了啊!”
那孩子不禁暗暗地流起泪来,不住拿手背去擦眼泪。“我一直在想念你,母亲。你要去过美洲去就会觉得英国是非常遥远的了。”说到这里,他张开嘴将一只褐色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现在真漂亮,夫人。”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回美洲去呢?我们现在住在弗吉尼亚的一间大房子里,那地方很大,我们大家都没问题,再多些人也住得下。你愿意去吗,母亲?我知道你一定会更喜欢那的——那个地方很好,我可以打包票。”
琥珀向波卢迅速地看了一眼,又将那个孩子亲了亲。“你要我去跟你们住在一起,我当然很愿意,亲爱的,可是我想我去不了,你看,这里就是我的住处。”
于是他转过头,向他父亲去投诉,那种神情就像一个办事人有一种实际的建议去向别人陈述似的。“那么我们都住在这里吧,爵爷?”
波卢蹲下身子,使得他的面孔和他儿子的面孔保持齐平,他伸过一条胳膊去搂住那孩子的腰部。“我们不能住在这里波卢,因为我不能离开垦殖场。美洲是我们的家,不过你可以住在这里,如果你喜欢住在这里的话。”
一阵失望马上从他脸上表现出来。“哦,可是我不想离开你,爵爷,而且我也喜欢美洲。”他又回转来看着琥珀。“你有一天会来看我们吗?”
“可能。”琥珀轻轻说道,可是她不敢往波卢脸上看,然后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愿去看看你的妹妹苏莎娜吗?”
小波卢虽然很像个大人一样,却仍禁不住要跟他的小妹妹吹嘘一番。因为他现在住在一个巨大的新国里,并且曾经两次渡过了海洋,他跟父亲在垦殖场上骑过他的马,又正在学习划船,又恰好他们动身回来之前打到过一只野火鸡,可是苏莎娜听了他这番牛皮并不肯认输。
“啐!”她不屑地说道,“有什么耀啊!我还有两个父亲呢!”
小波卢听了这话仅仅愣了一下。“这算不了什么,姑娘,我有两个母亲!”
“你撒谎,你这流氓。”苏莎娜喊到。她这一下挑战几乎引起一场争吵来,亏得琥珀和波卢敢快提议大家做游戏,方才得平安无事。
日子过得越久,琥珀的自信心越强,因为波卢虽说他爱柯莉娜,但她知道他同样爱她。他们同甘共苦的日子很长,各人都有很多的回忆,她确知道这些过去的往事都还留在他心上,且将永远留在他心上了。她开始觉得他的太太就是一种累赘,一种社交的障碍,虽然长得那么美,她已不像开始那么怕她了。
嘉爷夫妇回到伦敦还不到一月,曹戴克伯爵夫人和米琴妮小姐有一天早晨去探望琥珀,刚好碰见波卢从里面出来,波卢向她们两个鞠了一个躬,米小姐回赠了一个最最娇媚的秋波,曹戴克夫人也特别殷勤地想要留住他闲聊几句,他却向她们告了个罪,急忙走开了。
“哎呀,不要紧的呢,爵爷。”曹戴克夫人生气地说道,“你走你的罢,可是你要记住,无论哪个男人这么大老清早从这位夫人房间出来,他的名誉总要有点不干净呢!”
“再见罢,夫人。”波卢说着又鞠了一个躬,就扭头不顾而去了。
那米小姐目送他穿过走廊,然后把个红喷喷的嘴巴紧紧鼓着。“我的天,这个人长得可真漂亮呢。我可以打赌,真把我看得眼馋了!”
“我告诉你罢,我告诉你罢!”曹戴克夫人大声喊到,“他就是她的情人呢!快来,咱们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