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扔开她的面具、手套和手笼,将她的大氅一罩罩到考居尔身上,那考居尔连头都被罩住了,只得摸索着走出房去。琥珀见他那副模样不觉笑起来,这时看着炉台上边挂着自己的画像,皱起眉头满肚子不高兴地审问它。他为什么要把她画得这么胖呢?她本来并不是钩鼻的,而且那头发的颜色也相差甚远。她每次看见这幅画像就觉得懊恼,因那李立替人画像总不愿意照人的真像画,都要照他自己定的模型,他认为任何女性都可适用的。
他是当时最时髦的一个画师呢。
拿尔将爱伦顿男爵领进房间,她这才掉转头来。那位男爵一进门便向她鞠了一个躬,琥珀也回了一个万福。
“夫人,我给你请安来了。”
“爵爷,请进来吧——很对不起,让你等了。”
“没有没有,夫人。我趁这时间在这里写了几封信。”
他从头到脚裹着一件硕大的黑色大氅,手里拿着一个面具。他脸上装出一副笑容,随即显出一种迷人的媚态。这是他的一件法宝,就如一件好衣服一样,平时仔细珍藏,轻易不肯使用,必等有利可图的时候方才拿出来。原来这位爵爷的为人令人丝毫感觉不到诚意,只是一味狡猾奸刁,而且每件事当作一桩生意来干,是察理那个凡事随随便便的宫廷里面难得看见的。
“你没有什么亲戚吗,夫人?”
“一个都没有,爵爷。你请坐,请你喝一点什么好吗?”
“谢谢你,夫人。承蒙夫人这般时候接见我,真是不胜感激。”
“不客气,爵爷!”琥珀抗议道,“承蒙爵爷这么屈尊光临,我才要感激不尽呢。”
此时一个仆人捧了个托盘进来,上面摆放着酒杯和酒,琥珀将白兰地斟给客人,自己倒了杯薄荷酒,随即举杯祝男爵健康。
过了一会儿,那位爵爷终于言归正传了。“我之所以要这样秘密来访,是怕引起贝科哈官殿下的妒忌,可是请你不要误会,因为官爷和我原本是好朋友。”
事实上,他跟贝科哈官原是势不两立的老怨家。关于这一点,贝科哈官已经不顾一切地逢人便说,爱伦顿却谨慎小心直到现在都不肯公然承认。不过在此之前,琥珀向贝科哈官提起爱伦顿是个危险的敌人,贝科哈官曾对她嗤之以鼻道:“夫人,我犯不着把一个傻子来当作仇敌呢!”
“依我看来。”爱伦顿继续说道,“他似乎是除了自己之外不愿你去跟任何人亲善。今天我亲耳听见可靠的消息,说他已经通知仍德,叫他从今往后无须再送东西给你了,因为你已替西班牙在这里竭尽全力。”
“他真是活见鬼了呢!”琥珀不禁气愤地嚷道,因为她已深信贝科哈官和他那种专门愚弄别人的友谊都已没有用了,“他像个老鸨一般专管人家闲事!像他这样一味地利用朋友,也就怪不得朋友马上都要离开了!”
“哦,夫人,你不要对他这么苛求,我请求你!我并不是存心要你怀疑官爷对你的友情,可是我看起来似乎是要将你独占了,我可一直希望你我也可以做好朋友。”
“我看我们没有理由不成为朋友,爵爷,一个女人自然也可以容许同时结交两个朋友吧——哪怕是在白宫里。”
爱伦顿微笑起来。“夫人很有才情——在下非常钦佩的了。”琥珀又替他倒了一杯白兰地。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酒杯坐了片刻,终于开口道:“真的,我该给夫人道喜呢。”
“道什么喜?”
“现在都在议论,你的小儿子要袭封公爵了。”
琥珀马上将身子往前一步,眼睛很急切地闪烁着。“是皇上告诉你的?”
“不,夫人——不是皇上告诉我的。只是现在大家都在谈论了。”
她便颓然地退了回去,立即阴沉着脸道。“谈论!谈论是产生不出我的爵位来的。”
“那么你是想得到这个爵位?”
“我的天!我是没有比这更想要的了!我要能够得到这爵位,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
“此话当真,夫人,如果你愿意替我办点事的话,我也许可以帮你达成这个心愿。”
事实上,他在白宫里势力很大,并且享有好名声,凡是得他宠幸的人必定都能得到好处。
于是他就把所需要做的事情告诉她了。
原来当时在宫廷里大家都知道,贝科哈官经常跟一班共和政府的人往来,那一班人的目的无非是要推翻察理二世,将政权攫取到他们手中。又因这个王国不久前曾经崩溃过一次,那班有企图的野心家就希望同样的事情可以再一次发生。现在爱伦顿所求于琥珀的就是要她打听这一班人会议的时间和地点,乃至他们在干些什么事情,采取怎样的步骤,将所得的情报都送给他。这种情报他本来有办法可以得到的,只是手续非常繁琐,而且花钱也花得多,现在交给了琥珀,就可让琥珀自己去做,省去了他大宗成本,至于报酬琥珀的,却是惠而不费,不过替她向皇上说句好话而已。他这样的算盘,琥珀心里也未尝不清楚,但她视钱财如粪土,至于爱伦顿的帮助却是她认为有钱也难买的。
琥珀早已在圣泽梅斯方场买了四亩地,那是伦敦城里最贵族化最幽静的一个区域,而且几个月以来,跟当时给英国许多新建家庭设计图纸的闻上尉屡次讨论在那地皮上建造房屋院庭的计划。她自己有个想法,一切东西都要极其宏大而新奇,越奢侈越好,所以她那房子也务必要时髦奢侈而且壮观,花钱多少可以不用考虑。
她心里经常在想,只要他们不把我送到新开门里去,我还有什么事好担心呢?于是她的行为越来越狂妄了。
她跟爱伦顿那次谈过话之后,以为一个公爵夫人的位置已稳如泰山了,便叫闻上尉立刻动起工来。照闻上尉的估计,她那房子的建筑需时差不多要两年,花钱约六万镑之多,比科拉兰丹的相府还要贵。这个消息传开来,宫里像炸开了锅,也有钦敬的,也有愤怒的,也有嫉妒的,都说是只有公爵夫人才配居住这样的巨厦。因此大多数人判断皇上终于答应封她为公爵夫人了,察理听到这传言心里觉得非常高兴,也不加以核实,也不加以否认,琥珀就乐观地认为他已经许可了。但是日复一日地过去,她却依然只是一个伯爵夫人。
至于当时察理对她,还跟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喜欢,但他对公爵夫人,却也不过是如此,并不会有什么好处,而皇上的慷慨,至少有一半是自利主义的。又加人家向他的请求源源不断,他就慢慢养成拖延的习惯。琥珀因目的未达,不免有些灰心,但她决计非把这个爵位弄到手不可。因为现在她已经抱着一种信心,凡是她想要的总有法子弄到手。
于是她对于可利用的人,无论他的势力怎么小,都要将他利用起来,而且她对别人滥做好人,无非希望别人的回报。贝贝拉眼见她直上青云,自然愤怒不已,碰到人就要牢骚,竟说察理胆敢赐给这烂婊子这样的荣耀,她就要使他悔不当初。后来她为了这事竟跟察理辩论起来,并且威胁着要在他面前掷出那些孩子的脑子,而且将在白宫放火。
这事不到两星期,察理突然发起一阵报复的恶意,下了一道恩旨,特封让勒为勒温斯伯公,并注明得恩荫其原配之子察理。那日召见的时候,这位新封公爵夫人进宫来的时候,贝贝拉只好从一张椅子上站起身,让到一张矮椅子上去,那时显现在她脸上的那副神气是琥珀做鬼也不会忘记的。
从此在白宫里大家都惟琥珀的马首是瞻。她特制了一枝小型手枪,带在她的手笼里,于是其他宫廷命妇也都模仿她这样做了。
琥珀绞尽脑汁想要创出一些新花样来,因为她见满宫的人如同一群小猴子一般尽相模仿着自己,是足以满足她的虚荣心的。她所做的一切都会引起人家的关注。然而她表面上却装作讨厌人家的模仿,以为这么一来她所创造的那些新鲜款式就没有一样可以由她独享了。在一个非常温暖的十月夜晚,她跟宫里几个非常风流的男女到泰晤士河里一条画舫上去吃饭跳舞,后来就都脱去了衣服,跳进河里去游泳。这事当即引起一班正人君子的愤怒。自从复辟以来从来没有一件事情像这样受责备得厉害,因为直到现在为止,还不曾有过男女一同游泳的先例,人家就以为这个万恶的时代惟有这一件事是顾到一点廉耻的。至于她秘密承欢皇上的事情,大家都传言她非常淫荡。还有她那闻名天下的无数爱人,她的行为没有一样能配她那种高贵的身份。
琥珀对于这种恶毒侮蔑的言论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反而花大量金钱去买新的谣言来使它流行不息。她这时的生活虽已比较贞洁,声名却狼藉不堪,竟成了一个放荡荒淫的楷模。有一次察理将他听到的一段关于她的猥亵故事讲述给她听,她却只掩然一笑,说她与其默默无闻,倒不如声名狼藉的好。
至于伦敦的老百姓,却都是非常喜欢她的。当她坐着自拉缰马车带着六个跟车从大街上经过的时候,满街的人都要驻足观望,并且给她大声的喝彩。她上戏院的日子,人家都会替她牢记于心。又因她经常出现在公共场所,或是亲自施舍给贫民,所以她的名气越来越大,而且深得人心了。她那爱为人家注意的性格还是跟从前一样,就算是那种永远不会相识的人,她也希望他们喜欢自己。
她跟让勒再见难逢了,至于私下见面的事就不得而知了。那蓓蕾小姐新近给他养了一个孩子,琥珀趁此机会又送给她六个使徒的瓢匙。洛西拉婚后不到三个月,就已怀了身孕,她那风流的腓特力爵士早已将她送回乡下去。有时腓特力爵士跟琥珀谈起他那位丈人的尴尬情形来,都不免呵呵大笑,因为洛西拉虽然也愿意怀孕,却将雪片似的书信寄给她丈夫,哀求他去陪伴左右。可是这位爵士在伦敦的事情忙得很,跟他夫人多次约定都失约了。现在琥珀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感到厌倦,因而觉得自己是世界上非常幸运的女人了。要制做一件新衣服,要宴请一次朋友聚会,或是去看一本新编的戏文,她都是一本正经去干的。她从来不会错过一次密谋或是一次舞会;凡有同谋应付的计划,乃至各种恶作剧,她没有一次落下;每一件事她都要过问,也没有一个人敢不理睬她。她的生活仿佛一直关在一面大鼓里,除了听着那两面的声音之外不能想其它的事情了。
现在她已经事事称心,似乎只剩一桩事情可向往,但那桩事情终于也如愿以偿了,因在十二月初,阿穆比写信来说,嘉爷可望明年秋天回到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