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的一个冷雨凉风交加的夜晚,贝科哈官头戴一顶黑色假发,本来淡金色的眉毛和髭须都染成了黑色。他和爱顿博士在一张桌子旁迎面而坐,趁那星相家在一张满是星月和几何形的图上查看的时候盯着他的面庞。房间早点着几支冒着烟的脂肪蜡烛,发出熬油般的气味。风从烟囱里面一阵阵倒冲进来,把他们的眼睛熏得火辣辣的,又不住一阵阵地呛咳。
“这天气真是糟透了!”官爷一面喃喃咒骂着,一面吭吭吭地用他的骑马大衣把自己的嘴鼻盖住。等到爱顿博士抬起他那削瘦的脸儿,他就急忙探过头来。“是什么?你查出什么来了?”
“我查出一些东西,但我不敢说,殿下。”
“呸!我的年金是白给你的吗?你尽管说出来罢!”
爱顿博士像是受了强迫似的,终于服从官爷的命令了。“殿下,您一定要让我说,我也只得从命。我查出来的是他两年以后的一月十五日会暴毙——”说到这里,他戏剧性的停顿了一下,将身子扑上前去,盯着官爷的脸,大声说出他的下文来,“当到时众望所归,殿下就要继承大统,而且子孙后代会繁盛昌荣,因为微氏一族是注定了要做我们民族史上无与伦比的一个王朝了!”
贝科哈官紧盯着他的脸,聚精会神地听着。“哦,耶稣!真是难以置信——可是——另外你还查出了什么?”他因急于寻根究竟要查明底细,所以又突然问他。
“他将来要怎样——”官爷吐出半句没再往下说,觉得这句话太直自会有些讳忌,“将来这场大悲剧是因何而起的呢?”
爱顿博士又看了一下那张图,然后慢语道:
“不幸得很,命星排定皇上是因被人暗中施毒而亡。”
“毒药!”
斯图亚特察理会中毒身亡,他微佐治却要俯顺舆情继登英王的大位。他觉着这简直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急遽的敲门声。“什么!你约了什么人来吗?”
“哦,我差点忘了,殿下。”爱顿耳语道,“喀赛玛夫人和我说好这个时候要来的。”
“贝贝拉!她以前来过这儿吗?”
“只来过两次,殿下。最后一次也距今三年之久。”那敲门声又起来,声音急遽,像有点儿不耐烦了。
官爷急忙起身,向里间走去。“我到里面去等她走罢。你赶快让她走——而且要是让她知道我在这儿,你就没命了。”
爱顿点点头,急忙收拾一下。及等官爷藏好,他就跑出去开门。贝贝拉带进一阵冷风,脸上戴着一个黑绒面具,红头发上罩着一片银光闪闪的假发。
“见什么鬼啊!怎么现在才开门?难道这里关着一个婊子么?”
说着她脱下手套,解下风兜及大氅。然后她走到火炉旁边去烤火。
“我的天!我可以赌咒。这样冷的天气是头一次出现!已经刮起狂风来了呢!”
“我可以请夫人喝一杯麦酒吗?”
“谢谢!”
爱顿走到食橱旁边,边倒酒边斜看着她说道:“抱歉我没有葡萄香槟之类的好酒来宴客,真是抱歉之至,可是我的运气实在太差;我的顾客大多数都欠帐不还。”他耸了耸肩膀。“他们却说我是做茧自缚,不会巴结阔人的缘故。”
“还是在这老生常谈吗,嗨?”她接过杯子狂饮起来,渐渐觉得身上暖和了。“我有一桩极重要的事情要请你来决断。这事非同小可,不能有丝毫差错!”
“我上次给你算的命不是很准吗,夫人?”
他探着身子,胁肩谄媚地说道。
“这种陈年往事就不必提了罢!”她很尖利地告诉他说,“你们这行可不能有这种脾气。我知道你对我那堂兄弟倒提过一些不错的建议。”
“你的堂兄弟,夫人?”爱顿的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
“你别傻罢!你难道不知道我说的是谁,贝科哈啊,当然是!”
爱顿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哦,可是,夫人——你一定是误会了。当初我因顾客积欠命金而使自己负债累累,被人捉到新开门里去,虽是殿下好心把我放了出来。但是此后他就从来没有照顾过我了。”
“瞎说八道!”贝贝拉把酒喝完,将杯子放到拥挤的炉台上。“贝科哈不会随便施恩。老实说,我确实知道他来过你这儿,所以要提醒你一下,免得你透露我到这儿来的消息给他。其实我对他的行动探得很明白,就如同他探听我的一样。”
爱顿明知贝科哈就在里间听他们说话,所以就更不敢承认了。“我抗议,夫人——您的消息肯定有误。我可以赌咒,自从那一次以来,我的确再也没见过他殿下。”
“你撒谎的水平太一般了!好罢——你既然能够替他保密,那么对于我的秘密也总该同样守口如瓶。咱们换一个话题吧。我这回来的目的是这样的:我确信自己又已怀孕——你必须告诉我: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这对我来说是极重要的。”
我的天!这种事情才叫难办呢!就算是亲生父亲尚且很难认定自己的孩子,做为一个完全的局外人怎么能够知道呢?
不过爱顿之所以远近驰名,就是因为他的处变不惊。现在他戴上厚玻璃的绿色眼镜,和贝贝拉一同坐下。然后他将桌上那一些图悉心探究,仔细推演着。
他不时清清喉咙,“嗯嗯”地哼几下。
后来爱顿清过最后一次喉咙,抬起头面对着贝贝拉,看着烛光照映下她那一张雪白的脸儿。“夫人——您必须得向我讲述一下这事的内情,否则我就讲不下去了。”
“很好。你想让我说什么?”
“请夫人见谅——可是我必须知道哪些人跟你这个不幸事件有关。”
贝贝拉犹豫了一下。“你会很谨慎吗?”
“自然喽,夫人。”
“好罢,那么——第一个就是皇上——我希望你查出来这孩子是他的,因为他若能相信,我会省了不少事。还有末——”她停顿了一下。
“还有谁?”爱顿催她道。
“该死的!你得让我想想。还有哈米丹泽梅斯和郝察理——不过你不要把郝察理算进去,因为他身份低微,不过是一个戏子,还有——”
这时突然传出一种尖锐的声响,一半像笑一半又像忍住咳嗽一般,贝贝拉吓得跳了起来。“啊呀!这是什么呀?”
爱顿也同样跳起来。“是我的狗在那里做梦吧,夫人。”
他们的目光都移向那花狗,见它躺在火炉旁边抽筋,似乎是梦见被人家追逐。
贝贝拉疑惑地瞥了博士一眼,重新坐下去,接着说道:“还有一个是刚雇的跟车,可是他是一个卑微的人,你也别把他算进去;还有曹戴克夫人的一个小厮,可是他年纪尚轻——”
说到这里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这回分明不是狗叫了。爱顿正要起身,贝贝拉早已一跳而起,奔到了里间门口,那笑声传出的地方。她猛然推门进去,使劲的一拳向公爵的胸脯打击。
“贝科哈!”
“在这里伺候你哪,夫人。”
“你这下贱的野种!”她愤怒地嚷道,“你是什么意思,凭什么要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亲爱的妹妹。”贝科哈冷冷地答道,“我早就在这里了,我一直躲在卧室里等你走,以便跟这位博土接着商量事情。”
“什么事情?”
“怎么,我是来问问下次要找个怎样的女人生孩子的。”公爵回答这话时,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气。“只是怪我没有忍住笑出声来罢了。你刚才说的故事太有趣了,只是我还想知道:你新近跟你的黑奴睡过觉吗,或者是跟相爷?”
“你太卑鄙无耻了!你知道我是恨杀那老头儿的!”
“那么我们还不算毫无共性。”
贝贝拉动手收拾好她的所有东西,又系上风兜。“唔,我要走了,你们在这里商量大事罢,爵爷。”
“哦,可是我必须送你回家。”公爵连忙抗议,因为他疑心贝贝拉马上会向皇上报告,故而设法将她拉住,“那片残蓝基可不安全得很呢。昨天我还听说一个贵族太太给人从马车上拖下来,不但东西被劫,人还被打得半死。”
“你是怎样来的?”爵爷问道。
“坐小榻车来的。”
“唔,多亏我有马车在这儿,并且有十几个跟车在底下等着,你就这样出门真是危险得很呢,亲爱的——幸而我在这里,你可以放心了。”
“你记住了。”贝贝拉走到半途又回过头叫道,“这桩事情你要守口如瓶,否则我要剥掉你的皮!”
“知道了,夫人,您不必担心,夫人。”
出得门来,贝科哈官发出一声呼哨。随即有五六个人从黑暗中钻出来,又过了两三分钟,便见一部八匹马拖的马车从一处斜坡上缓缓驶下,当即又有六个人从车后跳下。公爵吩咐了赶车的几句话,挽贝贝拉上了车,马车就开始驱动起来。那些跟车的有在车里的,也有的在车后步行;前面两个小厮一边一个拿着雪亮的火把照路。
贝贝拉一坐上了马车,便又冷得缩在她的大氅里瑟瑟发抖。
贝科哈官见机行事,拿了一条翻毛的丝绒毯子给她盖上。
可是他这样的殷勤并没有使贝贝拉感恩。“要是万岁爷知道了你去找过星相家,他会做何感想呢?”她仍旧向他问道。
“你要去告诉他吗?”
“我也不知道。”
“我要是你,我是不会告诉他的。”
“为什么呢?你近来对我的态度可不大正常,微佐治。我都知道,大概连你自己也想不到罢。”
官爷当即皱起了眉头,只恨不能猜透她心里想什么。“那是你弄错了,亲爱的,我能有什么事情会惊动你。”
贝贝拉笑起来,“哦,没有吗?那么我可就替你说了。我知道你已叫人排过一个八字了——而且这个八字不是你自己的。”
“谁说的?”官爷突然用力抓住她的臂膀,并将脸儿凑近她的脸。“告诉我!到底是谁说的?”
“你松手,混蛋!我不会告诉你的!松开你的手,听见了没有?”她一面嚷着,一面就用另一只手给他一个声音清脆的耳光。
官爷啊唷了一声,急忙松手,随即伸手去摸那火辣辣的脸。该死的!他心里愤然地想道。假如她是别人,我非揍扁了她!可是他耐着性子,反而对她讨好起来。
“你听我说,贝贝拉,亲爱的。我们是老相识了,决不会反目的。那样对谁都不好。你该比谁都清楚,倘若那些信的事情让万岁爷知道,他立刻就会叫你滚蛋。”
贝贝拉仰头大笑。“你这可怜的傻子!他从没有想到这桩事呢!连寻都不曾寻过一下!”
“那你错了,夫人,他已经把整个宫廷都翻了个遍。可是这桩事情全世界上就咱们俩知道。”
“你真是讨人厌呢,微佐治,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有时我竟想除掉你——只要你给我滚开,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