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琥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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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当天太阳下山以后,菲利就入土为安了。当初替他施洗礼的那个家庭牧师,现在给他举行最后的仪式,就在那个小小的天主教教堂里,坦妮弗、琥珀和伯爵的多数仆人都去沉默无声地跪着参加葬礼。当时大家看见菲利死得这么突然,就都已经疑心是毒发身亡,因为大家相信毒死的人腐烂得最快,就都不敢按照常规替他举行仪式了。菲利临死时吩咐要将他的真正死因保密,只说他是因擦枪不小心自戕。

琥珀这时已经饿得胃里作痛了,可是她什么也不肯进食。她又惶惶不可终日,惟恐伯爵发现既然没有毒死她,不免要吩咐一个仆人将她害死,因为他本打算要叫他们两个人同死。

那天晚上,琥珀和坦妮弗各有心事,她们就在西北厢一间很少用的客房里同住下来,琥珀打定主意永远不再回房去的。到了十点钟,坦妮弗先上床去睡觉。琥珀却仍不敢睡,只要有一点异常就心惊肉跳。她把家里找得到的蜡烛全部点起来,并且坚决不肯脱衣服。

后来坦妮弗半夜醒来,看看琥珀还未睡,就爬起来搂抱住她,对她说道:“哦,琥珀,亲爱的,你得睡一会儿才好呢!”

琥珀推开她。“我不能睡,我不能睡的。”她说着攥紧自己的头发,浑身颤抖,“如果他回来怎么办?他是存心要杀我的。如果他回来看见我还活着——哦,那是什么声音?”

“没有什么,只是外边的什么动物罢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你在这里可以安全了。”

“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明天早晨我就走——天一亮就要走!”

“走,你要去哪儿?哦,琥珀,请你不要走罢!不要丢下我不管!”

“你的母亲会来陪你的。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坦妮弗,我要发疯了!我只能走,你不要阻止我罢!”

至于她的目的地,她既不能也不愿意告诉坦妮弗,但她自己心里明白,因为现在机不可失,几个星期以来她深思熟虑的那些计划现在已经成形了。

现在她打算带华大约罕和其他两三个男仆前往伦敦。也许他们就埋伏在路上等他,但若等不着,她到伦敦之后也可趁黑夜里刺杀他。现在她跟那伯爵已经势成水火,所以觉得不能有妇人之仁。

她觉得穿着男装旅行较为便利和安全,所以她就准备第二天早晨打扮成伯爵的样子走。她已决定让华大约罕和四个雄赳赳的跟车与她同行,但只有华大约罕知道她的计划。坦妮弗痛哭流涕地挽留她,无奈琥珀无动于衷,就也帮她收拾行李,并且千叮万嘱叫她路上要当心。

“有一桩事情我怎么也想不通。”坦妮弗一面看着琥珀拉上爵爷的长衫,一面对她说道,“他既然要杀死你和菲利,为什么不杀我呢——为什么肯让我活下来呢?”

琥珀眯着眼睛瞥了她一眼,脸上发热,连忙将头低下去。可怜的坦妮弗,实在是太天真了!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不过现在即使知道也没有意义了!琥珀自从跟菲利发生了关系,现在还是第一次感到惭愧。但这惭愧转瞬即逝,转眼之间她已骑上马背了,便向拿尔挥手告别,又答应坦妮弗说她路上会当心。

那一年的夏天比上年还要热些,持续干旱了数周,路上干得铁硬了。过去的四个半月当中,琥珀差不多每天都骑马,所以她骑马的速度不亚于男人。他们到了第一个乡村就歇下来,因为琥珀饥肠辘辘,但是一吃饱肚子就马上赶路。到傍晚五点钟,他们已经走出四十五英里了。

那天晚上她睡得出乎意料地塌实。第二天六点钟他们就动身了。中午时分他们已经到牛津,就停下吃饭。老板娘先把两个庞大的黑坛放到桌子上,在他们喝起来的时候,又拿进来许多盆和刀子、瓢羹。接着她从火上取下一条烤腿,替他们仔细地切好,他们也就依照惯例邀她来同吃。

“我想诸位先生是上伦敦看大火的罢?”她用一种很客气的闲谈语气问道。

于是六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过来看着她,大家都不觉停手不吃了。“大火!”

“你们不知道吗?哦,伦敦起了前所未有的大火了呢,他们说的。”她的语气神态仿佛以为自己给别人说了这样重大的消息,实在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一个钟头之前,有位那边出来的先生路过这里,他说那火越发猛烈,看样子要烧掉整个城市。”说着她瘪起嘴来向他们点了点头。

“你是说伦敦起了大火吗?”琥珀有些怀疑地问她道,“烧的不止少数人家吗?”

“哦,天,不止!这是场大火!那人说他昨天离开的时候,沿河一带都已陷入火海。”

“我的天!”琥珀口里轻轻地叫着,心里盘算着她的金钱、衣服,乃至其他一切都已付之一炬的情感,“这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会起火的呢?”

“礼拜天早晨起的。”老板娘说,“那时天还黑着。大家猜是罗以教徒干的。”

“啊呀!我的天!现在是礼拜一的中午了!那么已经快烧了两天了呢!”她慌忙看着华大约罕。“现在还有多远?我们得尽快赶到!”

“还有七十多英里,先生。我们就是昼夜兼程也赶不到的。不如今天赶到天黑之前,明天早晨一早动身。”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已经吃完饭,又接着赶路。老板娘送出门口来,向天空一指。“你看那太阳变得多么红了!”大家都抬起头,只见那个太阳如同一个火球,它的色彩浓烈而险恶。

“走罢!”琥珀发一声喊,他们就向前赶去。

那天晚上琥珀不想住宿,因为她怕在混乱之中,不但她的金钱难以找到,就连伯爵也要不见踪影。但要当夜赶到伦敦根本不可能,因为夜间赶路要比白天慢,而且也不安全。所以他们不得不住下来,晚饭刚过,她就立刻走进自己房中,只脱了帽子、长靴和短靠,一倒上床就进入梦乡。天还未亮,老板娘就来敲门叫醒她,到五点钟他们就又动身赶路了。

他们又向前走了五十英里,就可以看见烟头了,仿佛一件移动的灰布罩在遥远的天空,然后就有烧焦的纸片、布屑、石灰之类洒落到他们身上。到傍晚时分,火焰就清晰可见了,只见一蓬蓬地往上冲,把整个天空染成一片恐怖的红色。

直等他们到城边,几乎是夜里了,因为路上水泄不通人满为患,他们还不如步行快。其时他们已充耳可闻那火的怒吼,如同成千上万个铁车轮从石子路上碾过去一般。那些倒塌或被烧毁的建筑,不住发出闷雷一样的轰隆声,城墙内外还有被延烧的教堂,打着动人心魄的钟声,自从起火以来两天半里面没有一刻儿消停。后来夜幕笼罩下来,就显得满天通红,像是一个烧红的锅底。

在城圈子外边,有大广场一般的空旷地面,早已给各色人等挤满了。但是后来的人仍旧涌进来,将先来的人逼进场中心,更挤得水泄不通。有一些人已经拿被头毛巾之类搭建简易帐篷了。有些女人在那边喂孩子吃奶,有些女人拿一点从火里抢出来的食物在那里烧饭,有一些人坐在那里发呆,仿佛不能也不愿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又有些人呆呆站在那里看,脸上给火光映成红色,其实那一片火海当中,只有一些建筑的黑影。

伦敦每年都要发生十多次火灾,所以当这次的火发生初期,谁也不相信它会造成浩劫。起火的时间是礼拜天凌晨两点钟,地点在布丁胡同。那是河边上一条狭窄的小巷,当时河边上堆放着许多柏油、芥麻、煤炭之类,足足烧了好几个钟头。当时就曾请市长老爷亲自来看过,他却不以为意,说这点火一个女人也能扑灭,又因他怕落下不是,始终不肯下令拆屋截火路。谁知那火愈发猛烈,其势不可抵挡,遂至于无法扑救。等到伦敦桥也被波及,伦敦城里就被判定难逃此劫,因为桥边是有建筑的,那建筑倒塌了下来,就断绝城里人惟一可以逃生的路,又因那烧焦的木材落进了水里,毁坏了底下的水轮,以致没有一件救火用的有效工具。此后所能借助的工具就只有用手传递的水桶、拆屋用的挠钩而已。

礼拜那一天,有些胆大的人照常去教堂,但也有些人吓得抱头鼠窜,因为当时有一个人骑着马狂奔大喊:“武装起来啊!武装起来啊!法国人已经登陆了!”

后来又刮起猛烈的东风,火势从河边扩散进城中,一步步蔓延开去,有时竟如脱缰之马。于是那种平静的心境顿时化为泡影。火头所到之处,人们成群结队地四处躲闪。街头乱成一片,大家一步一挪地穿过那些狭小的胡同。起先他们只跑到那条跟河沿相并行的大炮街便停下了,但是火势仍旧继续扩大,到了下午他们不得不继续前进了。

皇上到十一点钟才得到消息。他跟伊克谷马上亲临火场,下令拆屋截火路。其时这种方法已经于事无补了,但是这是仅有的办法。他们两兄弟不惮辛劳,废寝忘食。他们在那里招集打水的人,亲自传递水桶,四处给人鼓励和同情,因在那样的情形下,就全靠他们的勇气、精力和计策来遏止那种四处蔓莚的恐慌和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