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祖在船员们安静下来之后,盘算着他现今和未来的生意。他不像三弟孝祖那样鼠目寸光,在镇上开一家米店,赚了一点钱就再添购一亩地,土地来土地去,永远被绑在门前的田园里。他想的是全世界。这次订货的是福州下杭街也就是有名的兴化街的“兴利兴”商行,交货口岸是上海十六铺码头。上海商行则号”利兴利”。莆田古称兴化,不但文化发达,名人辈出,那里人还特别会经商。因为他们头脑灵活,外人戏称他们生肖都属“猴”。福建有句老话:“无林不上榜,有猴才成街。”如今民国了,取士发榜已过时,但福建没有一条街,找不到兴化店,那仍然是不争的事实。莆田县涵江镇号称小上海,这给林继祖很大启发。他到过不少城市,香港、新加坡、巴城、万隆,哪个也比不了上海十里洋场。那儿买卖繁荣、土洋并茂,还能出品有名的上海货。
林继祖默默地向莆田人学了重视品牌、商号、产地等诀窍。他暗暗地想,我们福清哥也有聪明人,弄个“福建省、福州府、福清县、阿福,进贡福橘”,因这“五福”得个钦赐匾额,但那能当饭吃吗?人家这“兴利兴”,“利兴利”三个字,正读反读都是他“兴化人得利”与“利归兴化人”。
“‘兴化猴’厉害,真绝!”林继祖不禁笑出声来。
原先船员们看到老板不说话了,就各自散去。在新老板面前既然不敢赌博,大家便压甲板听涛声睡觉。阿海陪坐在老板身边,自然也不便出声打扰。哗哗的浪涛声,把阿海的心绪带回海口母女店去。他仿佛看见那老板娘的眼泪还在流,里屋还传出她女儿的哭泣声。阿海左思右想:既然那女子已“名花有主”,那么,这母女俩只不过是在可怜我。我王阿海可怜吗?今日在这船上,我是一人之下,十人之上,连船老大也听我几分呢!
阿海的心神正在五里云中,却被林老板的笑声唤回船上,急忙问了句:
“先生有事?”
“没什么大事!”林继祖心境好,想顺势跟阿海聊聊。
“你见过肥皂?”
“见过‘固本肥皂’。”阿海按村里的习惯,什么牌肥皂都外加“固本”两字,这是林老板料定的答案。
“见过‘真的假毕支’?”
“见过,郁家贵父亲的中山装料子,说是上海真正的假毕支。”
“见过红色蓝墨水?”
“见过,郁家贵父亲改本本用的。”
林继祖已经憋不住了,放声哈哈大笑,把伙计们都笑醒。阿海感到莫名其妙,今天老板怎么了?也难怪阿海,何止阿海呢,林继祖相信,把船员们甚至村里人都叫来,答案也不会变。这是林继祖生意经的一个台阶,无论是学到的或悟出的,他构思着如何拾阶而上,前景无限。
林继祖想好趁这一趟到上海的机会,空船顺便带点上海日用品回来试销,必有差价可取。将来在福州、福清、涵江、厦门,处处设店,都取名“福清福”上海百货行。在上海设店,则标明福建土产。这样名牌货与土特产南来北往,该有多兴旺!这一艘船的确不够用,该再添置。他偏向于用机器轮船,但本钱呢?继祖想:父亲认定卖土地经商是败家子行为,三弟把每一块地都看作宝,只有三叔,他在万隆有两家金铺,一家脚踏车店。跟三叔商量先卖掉一家金店,反正有钱大家赚,他老人家通达,有眼光,是会赞同的。想到这里,他感到人手不够,便自言自语道:
“十个阿海也不够用!”
阿海听到老板话里提到自己的名字,便问道:“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事多了,你做得完?三头六臂?”这用语阿海听了很高兴?他断定老板必定也喜欢看鬼神戏,与自己有同好呢。因此,他乐呵呵地有点没大没小地移近老板身边。
继祖想,既然要做大事,要提携并培训他作为自己商业王国的总管,就该把想法尽早告诉他。阿海听了,像浮上了云端,恨不得自己是个孙悟空。也许是因为世上并无亲人之故吧,阿海在兴奋、欢乐的时刻,首先想到的仍然是那母女俩。那种亲切又令人心跳的感觉,一经附在自己身上,就生生世世难忘。阿海心里十分明白:尽管那女子已名花有主,但我心里思念是不伤别人的,到了自己发达的日子,还是可以去看看她们。噢!拜望她们,留一下点心意,让她们不必那么操劳。
阿海默默地许愿,仰望着苍天白云。
“福”字号乌龙船,满载着桂圆干和荔枝干,离开涵江逆风北上。老舵手已有十来年没进上海港,但舟山沈家门渔港倒没少去,特别是黄鱼汛期。他觉得,长江口风浪不及舟山海面,经崇明岛过那三个小岛,转吴淞口进黄浦江,水路并不太难。进江之后,洋轮多,如果风大就降半帆缓行,谨慎为上。老舵手考虑周密,货船进港并未遇到什么困难。船到十六铺码头靠岸,林老板只带阿海一人到四马路,与“利兴利”商行交割银货,并由商行去起货。一切停当之后,林继祖在“不二价”商店,采购了布匹、肥皂、毛巾等上海货,共装满十个帆布大袋。店家看他出手这么大,特意着人将货送至码头。不二价郭老板认定林先生必是个南洋大客户,因此热情与之“换帖”。
林继祖为何这样匆忙,不在上海多逗留?他一是想尽早返闽去试销上海货,如果利好,今后找上海批发行进货,生意就活了。二是答应了妻子,近路到普陀山给观音菩萨进香,求得儿子早日归来。船员们都很想去进香,他们认为,观音必是妈祖上司。阿海心境特别好,即使不为自己也要为那母女俩祈个福,因此更为雀跃。船到了沈家门,对海就是普陀山。老舵手把船停泊在短姑道头,自己守着让大家上普济寺。一伙人都进了香,拜了佛。他们刚回到船上,便见到“天门开了”。那天边出现房子,马车。大家都跪下来磕头,兴奋不已。
“天意助我林某也!”不信佛的林继祖此刻心里十分激动,不由自主地也跟着伙计们跪下磕头。
乌龙船顺风南航,过宁波港外海时,风平浪静,明月下水面银光似雪。不料,拂晓前航近闽江口时,乌云密布,顷刻间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已落帆的船体,不幸触礁倾倒。林继祖慌乱中紧紧抓住他的铁箱。阿海大叫:“保命,保命!”一脚把铁箱踢开,他右臂紧紧搂住老板,左手顺势拖来浮出海面的垫货木板,指点老板紧紧抱住。
除了大少爷林继祖,船上人人都识水性。老舵手虽然上了年纪,但他的外号是“蛟龙阿水”,水性最强。他会“拾浪”,潜过每一个扑来的浪头,第一个游到其实不远的大礁岩。其他人也先后游到。阿海一手拖着老板抱的木板,一手拼命划水。只这么一点距离,他俩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礁岩反扑的海浪推开。还是老舵手主意大,他叫大家交臂相接,终于把老扳与阿海拖了上来。
冬至前海面上寒风刺骨,大家蜷缩着等待天命。海员们切身认识到:海龙王不归观音菩萨管,妈祖不是观音的部下。老舵手则认为,必是这件红马褂得罪了水底蛟龙,其实自己早就担心,嗨!罪在阿海。
林继祖的美梦,随着他的铁箱沉入海底。恐惧过后,他心里茫茫然,空荡荡。
阿海此刻想的,是如何救老板及伙计们上岸。他极力往海面搜寻着什么。
天亮时,冬季难得一见的暴风雨过去了。一艘长乐县货船,把他们接走。海上互救,好像是共同对妈祖负责,因而都很主动。大家得救后向长乐人道谢时,一个像是货主的斯文人,说了一句话:“你们福清哥出个宰相叶向高,他在福州林阳寺留有对联曰:‘渊知往世君非佛,想必前身我亦僧。’”
阿海被考到了,他不知这话有何所指,但见林老板再度致谢。
长乐人好事做到底,叫了一艘小船,把他们送到炕田。从那儿过了石湖岭就是福清界。阿海为老板叫了竹轿。疲惫不堪的这帮人,到了福清界山下“老虎店”,吃了福清特味碗糕及光饼,精神才好多了。
一帮人到了福清县城北的大北街歇脚。林继祖无意进城,他不想让城里林家当铺的伙计们看到大少东家的狼狈相。他换了竹轿,要回渔溪去。在他上轿前,阿海左手紧紧地捏住老板的衣袋口,右手伸入自己的“肚裆袋”抓大洋。他轻声但恳切地请求道:“求先生一定收下!”
阿海要把所赚来的大洋,统统归还老板,继祖哪里肯收!此情此景,为避免眼眶里的热泪被人看出,继祖低着头,拍拍阿海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就上了轿。
“一路顺风!”
坐轿是不需要风了,阿海心里明白。他望着逐渐远去的轿子,一句话涌上并堵住心口:
“必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这话说出口时,阿海眼前的山形与轿影,突然一概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