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美玉和她的母亲,是在逃难的困境中,受到阿海夫妇亲如家人的照顾。做母亲的还看到,虽然自己女儿脾气不好,但由于依妹很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凡事都谦让着,只要丈夫对她好就十分满足了,从不争风或计较。依妹与“义母”林夫人难得见面。她即便去看望长辈,也是出于礼节,很难做到亲热。但她对美玉母亲却很投缘,常能得到只有外婆才会给她的那种感觉、那种亲情。这样互通的感情,使得美玉母亲深信,与阿海夫妇生活在一起,便是个不能离散的家。她也知道,日子长了难免会有闲话,但闲话是闲人说的,日子才是自己过的,莫说阿海不曾碰过美玉的皮肉,就是碰了又怎样?只要依妹能忍耐,只要男人养得起家,三妻四妾并不罕见。她自然十分明白,阿海原来是多么痴迷美玉,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他俩“迎面不相逢”罢了。如今又阴差阳错地一起过着有如一个家庭的生活。患难时刻,人情多么重要,患难时刻,阿海的宽宽肩膀,着实成了这对流亡孤寡的依靠。
原先美玉母亲虽然未曾把郁家贵看做女婿的人选,但对此人并无恶感,可是,当女儿被丢下不管之后,就很反感了。她常对女儿说:“当年我在‘望夫石’上眺望,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你父的事也常有。但他总会托朋友带来吃的、用的,总有个音讯。可是郁家贵呢?把人抢了玩够了就一脚踢开,百事不管。这没良心的!”
与母亲相反,美玉自己被抢到海上之前,因心中装满了阿海,对常来纠缠的郁家贵从未给过笑脸,甚至很讨厌他,直至被抢到海上多日,还拼命反抗。但一个弱女子,在海盗窝里如何能求得解脱!后来她怀孕了,说是被强奸也并不过分。自那时起,美玉像许多不幸的女人一样,尽管心中解不开阿海情结,但不得不认命!为了孩子,恨也罢怨也罢,别无选择地要与郁家贵过一辈子。是的,在这困难的时日,受到阿海的,凭良心说还有依妹的热情照顾。但这日子也同时是酸楚的:夜阑人静,一板之隔的那对夫妇的任何动静,都会在她心头激起一阵阵狂澜。随着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无疑,她是在期盼着自己男人回来。
美玉母亲对郁家贵既然有成见,就不难理解,为何当她看到自己女儿受误解时,第一个反应不是劝解或解释,而是随着一句“没良心的”便用力地去推开郁家贵,不让他碰自己的女儿。郁家贵其实只是反手挡了岳母一下,却被刚进门的阿海见到,于是他在紧急中拔出驳壳枪。郁、张两个也同时拔枪跟阿海相对峙。美玉惊呆了,不知所措。依妹赶紧去拖开美玉母亲。一屋子人大哭小叫,顷刻间乱成一团。张四想,这样僵持下去很危险,因此对郁家贵说:“我们快走吧!”
郁家贵迟疑了一下,突然用左臂勾住依妹的脖子,并把她往屋东便门拖去,阿海见状立即冲过去。张四见势不妙,随手把郁家贵手臂扳开,并推了依妹一把,拖着郁家贵出门。他俩警惕地贴着墙,把枪口对着门口。但阿海抱住依妹,并未追出门外。
过了片刻,张四见阿海并无动静,就示意郁家贵快走。他们出的门及走的路,都跟上次被游击队围捕时一样。太阳落山了,又无追兵,他俩慢慢地走着。要回到阿头山寨还得翻过两座大山,郁家贵走不动,要求坐下来歇一歇。
这真是一次莫名其妙的遭遇,一切说不清的事,都发生在几分钟几秒钟之内。他俩默默地坐了约莫一支烟的工夫,张四没话找话地问:“你刚才挟持的女人……”
“他老婆!”
“这牛田哥,”张四想到郁家贵也是龙田人,便马上改口到,“噢,我说的是他,他妈的也真有艳福,‘一箭双雕’,还都那么漂亮!”
张四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并无意火上加油,但郁家贵听着,很受不了。他用拳头往地上猛击了两下,咬咬牙关,什么也没说。
张四见郁家贵如此愤怒,赶紧说两句“义气话”来安慰:“评话先生说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把账记在心头,总有我们的机会。看她肚子那么大,被他玩了总有六七个月了吧,将来把他的老婆抢上山来,也玩她六七个月解气!”
郁家贵听了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六七个月?”
“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羔羊满山跑?少说也有五六个月了吧。”
张四并无经验,但年轻女子肚子大到可以一眼看出,没经验的男人也大体可猜出个月数。
“那就不对了。”郁家贵自言自语道。
“我说得不对?难道身孕两三个月看得出?你是神仙?”张四觉得没理由再后退了。
“我是说,农历三月二十五(新历四月二十一)日,海口沦陷,他们在一起最早也是在此之后,才两个多月时间呢!”郁家贵像是醒悟了。
“这样说来,那孩子不是牛田哥的,噢,我意思说,不是那个‘大汉哥’的?”
“可以说,不是阿海的!”郁家贵用肯定的口气答道。他接着说:“只要是六七个月。那么孩子是我姓郁的,在此之前,肯定没人碰过她!”
“你要那孩子?”
“当然啰!像我这样枪里来枪里去,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况且我父母身后只我一个儿子,总要有人接香火!”郁家贵惨然地说。
“那现在怎么办呢?”
张四没办法,郁家贵也没办法,他俩又沉默了。
“这样吧,我们回石屋去问个究竟,作个解释。你先在门外等着,我进屋但不带枪,毕竟我跟阿海无冤无仇,跟那个女人,噢,你的岳母,更无纠葛。”过了许久,张四提出解套方案。
他俩商量定了,就往石屋走去。但石屋没有灯光,也没人应门。
曾殿臣的六个女儿、女婿以及外孙辈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惊险的场面,他们都吓坏了。张雅悟听完保丁报告,见在场的老亲家坐立不安,立即说:“把他们统统请回家来住,打地铺挤挤也好。在我家里,就是阿头本人也不敢来胡闹!”
张雅悟的话虽然这么说,但他是十分谨慎的人,一面着人去帮忙搬迁,一面叫保丁传他的话:“今夜本村戒严,路口放哨。村民和衣睡,警醒点!”
这张家村连茅坑四周也是用花岗石围建的。因此,可以说处处是工事,家家设阵地。莫说阿头二三十条枪,就是百把个人,也攻不下这村庄。但张雅悟信守不管村外事的这一原则,因此当时决定给郁家贵那帮人住的石屋建在村界外。如今曾家人在石屋里,倘若他们遇袭,他势必要率众保卫亲家翁一家而与阿头们对阵,这使得他很为难。因为他深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要保证村民外出不遭到暗枪,他就不能去得罪阿头那帮人。他知道村里也有一些人农闲了出去给阿头作“临时帮”。但只要这些人不带同伙回来骚扰村民,他也就半眼睁半眼闭。这就是张雅悟决定把曾家亲友搬回家里打地铺的道理。
张雅悟对保丁特别交代了一句:“告诉放哨的,就是阿四,也要缴了械,才让他进村!”族长兼保长下了铁令。
张四推开石屋大门,点了灯,招呼郁家贵进屋。他俩在厨房里找到一些剩饭吃了,就开始计议。张四顾虑重重,因为他一看这局面就知道,必是他的大伯把这些人叫回家去住。因此,他对郁家贵说:“糟透了,跟我大伯说不清!头要被骂臭了。”
“越是说不清越应该去说。你可以作证,我原只想看看老婆,并无意去打扰他的亲戚。是那阿海……”郁家贵恳切地说。
“说句公道话,也难怪阿海。你一进门没问个究竟,就指着老婆肚子叫嚷,他进门看那场面……唉,要说你也晚了。”阿四一边说,一边在想着什么。郁家贵也不笨,不能白求人办为难事。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下次出勤,我那份‘收获’归你。”郁家贵许诺道。他想,我郁某与白面书生平享老二份额,比你张四优厚得多,总该满意吧。
没想到张四却反问道:“下一次?”
“那就上一次的吧!”郁家贵无奈地说。
阿头向来是按座次论功行赏。上次郁家贵分得多少,张四不知其细,但比自己多而且现成带在身边出走,是明白无误的。张四也想到,事情还未办就要他先交出金器,不合理也做不到。反正此刻你姓郁的离不开我张某,且说句好听的吧:“我们兄弟交情,其实不分彼此,我也只不过说说而已。”
“不必客气,自当重谢!”郁家贵自然明白张四的客套虚话。
张四带郁家贵离开石屋,刚要进村道,就听见暗处有人喊道:“口令!”
张四即刻感到今晚气氛紧张,大伯是很少出口令的,不可乱答。
“我是张四,阿四呀!”村里没有人不识阿四,因此他继续往前走。
“站住!唉!阿四哥,请把枪放下,你一个人可以过来。”
“我阿四回家也要缴械?”
“对不起,阿五伯特别交代,你可空手回家,别人今晚就不能进村了。”
张四深知大伯的威严,无奈,只好把枪交给郁家贵,并嘱他在此等候,如能讨得大伯宽容,再出来带他进村。
张四进了大伯家,见客厅里人很多,只叫了声“阿伯”便低头不语。他知道要先让大伯父教训一顿,甚至打两个耳光。老人家只有在出了气后,心里痛快一点了,才会让出说话的机会。
“你做的好事,闹得山崩地裂!这都是我们张家‘天字第一号’贵客,人家如果不是因为避难,我们几时能请得到一次!你,你!”老伯脖子涨得通红,在这么多贵客面前本该骂重话以示严教,但面对着自己的侄儿,“操你娘”之类粗话有乱伦之嫌又不能用,气得他不知先骂些什么为好。
曾殿臣见势打圆场道:“事情都过去了,平安就好。阿四兄弟也必有难处。”
“出门靠朋友,朋友所托,情谊推不掉……”张四趁有人替他解围,抢白道。
这时,曾家子女及阿海都起身要回避,其他人也都跟着站起来。
张雅悟想,这客厅最大,把这么多人赶走,跟阿四一个人在这里说话,不合适。因此说:“请各位不必离开,我带他到房里谈谈。噢,亲家,请你一道来。”张雅悟认为,阿四要说的无非是你老曾带来的客人的事,干脆一起来出主意。
听张老这么说,大家又都坐了下来,只有曾殿臣跟进亲家翁的卧房。
“的确是一场误会,我可以证明,郁家贵是来看他老婆的。他原先不知道老婆怀孕,见到了,立刻怀疑牛田哥占他妻子……”张四先开口说。
“那过程我都知道了,就不必说。你们来要干什么?”张雅悟问道。
“他要孩子,因此,想向那母女俩解释误会。”张四答道。
“他要孩子?此刻又断定那胎种是他的?”曾殿臣插嘴道。
“是我骂了他,也不算算日期!他算了算,这才清醒过来。”张四趁机在伯父面前自吹。
曾殿臣反反复复听了他的女儿、女婿们说的争执过程。他认为,都是那驳壳枪带来的祸。双方都握枪在手,情势马上就紧张到不可收拾。如果有一方走火,那就更惨了,想起来不寒而栗。他知道阿海认识这海口母女在前,郁家贵抢亲在后,这其中男男女女的事,一句话说不清。阿海有这么强烈的即刻反应,恐怕也在这说不清的原因之中吧。不管怎么说,郁家贵要自己的孩子总是情理中的事;阿海也不至于要去强占别人的孩子,他还年轻,老婆还怀孕着呢。因此他想,事既至此,不如跟张亲家一起,来个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一家吧。当然他也意识到,关键不在旁人怎么说,也不在阿海怎么想,而在那海口母女俩要怎么过日子。
“可否请海口母女进来,问问她们的意见。如果她们愿意与他见面,那么……”曾亲家对张亲家说。
“我也是这么想。但要安排他们见面并不难,就怕……噢,我先去请她们来。”
张雅悟好像世事懂得更透些。他十分注意那母女对这场争执的反应。她们不但丝毫无责怪阿海的口气,还有“幸亏阿海及时回来”的说法。因此他心中有点明白她们的倾向。
郁家贵不分青红皂白,一见面就表现出对妻子的不信任,让美玉伤透了心,更让她母亲决然地不认这女婿。在张四与张雅悟及曾殿臣谈话的时刻,母女俩就猜中张四来意,并商量好,这次由美玉自己说。因此,当张四说了一番话之后,美玉厉声地说:“我怀的孩子不是他姓郁的。他就死了这心吧!”说着,放声大哭。
这答复如张雅悟所料。
曾殿臣想,做妻子的把话说得太绝了,将来无余地。他正要说些什么,但美玉母亲的火气比她的女儿更大,便大声地嚷道:“告诉姓郁的,把女人抢了、玩了、抛了,有什么资格当丈夫,有什么资格当父亲?”
曾殿臣的阅历丰富,经常帮人家处理兄弟分家,劝解婆媳、妯娌纠纷这类事。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好”的事也见得多了,可是他就不知今日该如何劝解这海口母女俩。他有足够的智慧从两个女人的气话中听明白,美玉怀的是郁家贵的胎儿。但他此时又不能勉强他们见面,因为那是做不到的也无益于事。还是靠缘分吧,只要有缘,多大的怨气来日都会消解的。因此他开口道:“请张四兄弟劝一劝你的好朋友,孩子如果是他的,血缘亲情是变不了的。”曾监生说时感到应加句开导的话:“如今这乱世,我很难说做什么事算正经的,但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凡事要讲良心。你们刀刀枪枪的,切不可伤人家孤儿寡母,为———自———己———的孩子积个德。”曾殿臣既不便直指美玉怀的是郁家贵的胎种,又担心张四听不懂,因此费尽心机加重语气提示。
张雅悟应和道:“这话说得在理,你阿四也该学着点!快去吧。”
郁家贵在村外等得十分着急,终于等来了张四。但张四一出村就摇头道:“没办法,他们不肯见你。但她肯定怀孕七个月了,虽然矢口否认那孩子是你的。”
“这婊子,我毙了她!”郁家贵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