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南听这口齿伶俐的老板娘称自己为“老先生”而不是“老爷”,有些惊讶。原来,前清年间,功名高的人当了官,下属拜帖只称“府台老爷”、“县太爷”是不够尊敬的,甚至要被退回,必尊称“老先生”方可。老秀才不知这女人是随口,抑或有家学渊源,但他向来不多事,迟疑片刻,只答了个“好、好、好”,就开始品尝“鱼粉”了。其实老板娘倒真的是私塾先生那儿听来的规矩,第一次有机会用上。
林尚南吃着,第一个感想是:世道真是进步了,这鱼粉比少年时上街吃的,口味好得多了。他如此感叹,把精心烹调的水晶鱼片当粗菜鱼粉,岂不枉费了老板娘一片盛情!
继祖、孝祖两兄弟自然明白,这是老板娘特制的并非普通的鱼粉。那黄鱼要大、要新鲜,才能吃出滑实又鲜美的味道来,这手艺的确不同凡响,能去腥而保留鱼味不变,并不容易,更要紧的是用了“套汤”。他们边吃边议论。孝祖坚信:如果美玉母亲别的菜肴也能做出这样水平,那么,投入一点资金扩大店堂把它办成菜馆,便可与“朋聚楼”一较高低。
老爷子只顾吃,并不参与两个儿子的对话。他对经商本来就不以为然,只是觉得对牛田哥欠情太多,必须亲自来道贺以表达心意,这一点,只有老友曾殿臣料到。他知道林尚南重情义,今日必出众人意外而来贺。因此,他虽然到处打招呼,比老友晚到一步,但一进门便大声说:“不出所料,老兄果然在此,还很不错吧!”曾的口气,好像他也是店东。
“很好,很好。这鱼粉比我家厨师做得好!”老爷子这么说,两个儿子都感到好笑,但也不便多加说明。
与阿海及曾殿臣所预计的那样,龙田、海口挑鱼货的人,都陆续认乡亲而到“龙海之家”来。开店不久,每日过午之前,客堂满坐,四个店东兼伙计忙得不亦乐乎。
海口客人问:“你们四位店主,听口音两位海口人,两位牛田人。”
“不对,三个半海口人呢!”
“此话怎说?”
“这依妹娘家也是海口,还有女婿‘半爿仔’嘛!”美玉母亲笑道。海口客更高兴了。
“今后我鱼担先挑到此,好鱼、鲜鱼你们先挑,余下的才送到鱼牙行。”
因此,“龙海之家”的鱼比各家饭店的都新鲜。龙田挑蛏担的都是港头人,与阿海更为亲热,无疑给予优先。阿海还造访光饼店,约好出一炉送一批,随出随送保证光饼酥脆。这使得比较挑食的渔溪本地客也知味而至,生意就更火红了。
龙海之家食客多了口碑好,连乡下人也都知道了。消息传入山区,郁家贵十分敏感,他猜想这有可能是海口母女逃难至此。可是这个时候,不但县政府住在东张,保安团也在那儿出没,驻扎在下张村的保安队经常派员到渔溪街巡逻,加上平潭沦陷之后,罗县长带一二十人的敢死队退驻在林家村,抓到土匪及拦路抢劫的立即枪毙。因此,阿头帮的活动范围比福清沦陷前更小,只能辗转在深山密林之中,夜里到离街镇较远的村庄打家劫舍。美玉曾经对男人流露过一点往事,因此,郁家贵是十分忌讳妻子跟阿海在一起。他很想到渔溪街探个虚实,但不敢轻举妄动,也不能得到老大的同意。无奈,他只能请求张四帮助。张四自己也不敢出山,但他还是可以回张家村走动,找人去探个虚实。
有一天,有个踢着拖鞋的山里人,吃完薯粉对依妹说:“一姐,我在你海口点心店吃过鱼粉,味道比这里的好!”
“你认错人了,海口薯粉店一姐是她!”依妹笑答。
“这位兄弟面生得很,你吃过我们家鱼粉?”美玉过来招呼。
“是的,我去过海口,过长长的海口桥就到海口街,我说得不错吧?”这个山里人以常识来应付海口人,并继续用话套美玉,“厨房里那位大汉哥,就是‘牛田哥一拳解双乩’,本地没有人不认识他。”
美玉大笑道:“海哥名字这么长!”
依妹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丈夫,感到好笑,就进去告诉阿海。阿海出厨房时,那人已付了钱走到店门口,因此,他只看到个熟悉的背影,想必是张家村人。但他没有立即联想到,此人即郁家贵及张四的探子,曾在山路上打过交道。
三
1941年五月,日本鬼子烧毁了东张街。但在七月份,两度进犯东张塔山,都遭到保安团的有力阻击,丢下近百尸首。鬼子啃不下东张,又在海口及龙田的一些村庄受到军民的阻击,就改由汉奸带领,出南门,突然偷袭渔溪镇。保安队设在渔溪镇下张村的队部受到突袭,损失惨重。当鬼子抄小路过上迳桥的时候,保安队哨兵拼命地跑回渔溪通报。孙连长一面命令连队余部及游击队进入阵地,一面着人通知渔溪街居民往西疏散。
阿海闻讯,叫两家人即刻收拾细软包袱随后,他自己先往林府奔去。他才跑到街头,已听到枪声,得知林家村已被敌军占领。他继续往前,要入阵参加枪战。但孙连长见慌乱的奔走人群,便大声命令:“快往西疏散!往西,往西!”
阿海未能靠近阵地,只好折回。
鬼子占据了前亭村及林家村,并以面向渔溪街的围墙作掩体,以轻重机枪及迫击炮攻击保安队及游击队阵地。保安队及游击队进行了有力的还击,给渔溪街居民的撤离争得了时间。阿海回转到家,见三个亲人正要出门,便立即带她们到曾家。
“快找个人来跟我一起抬你走,若找不到人,我背你走!”阿海大声地对曾殿臣喊道。正在此时,曾进善为父母叫来了两副竹轿,于是大家跟在轿后,一窝蜂似的出了大门。但后头轿夫才踩出大门几步,曾殿臣便叫喊:“先停一停!”进善与阿海赶紧靠近轿前一步。老父叫儿子陪阿海进屋,去把驳壳枪带上。老夫子差点忘了这一着。曾殿臣父子都不必担心阿头帮为难,只怕山路小股散匪剪径。有“神枪牛”带枪压阵,其威势就要叫散匪丧胆。
“不要停步,你们快朝五岭山方向去,我们随后就到。”阿海边说边进大门。
曾殿臣当时是看到林府备了许多长、短枪,凑热闹也请林孝祖替他买一把驳壳枪,但从来没用过。曾进善是个文弱书生,更不敢去碰它。此时只听老父大声喊道:“枪放在床橱里。”
老夫子的大床帐里,悬搁着一排五格式橱。进善终于找到了枪弹,并立即交给阿海。这把枪从来不擦拭,早就锈了。阿海勉强拉出扳机,苦笑道:
“这玩具只能插在腰里装模作样唬人!”
人群扶老携幼,慌恐地往西逃去,有亲的投亲,没亲的走到哪里是哪里。阿海与进善很快就赶上自己人。陈美玉已怀孕六个多月了,夏天里显得大腹便便,走了里把路脚步就慢了下来,靠她母亲挽着走。依妹虽然也已怀孕四五个月了,但她平时劳作多,拾海货,挑担子,体质较强,因此她的行动并不那么困难。但此去五岭山还有三四里路,上了山就更难走,何处去找抬轿的呢?阿海其实很着急,但也只好安慰道:“你们慢慢地走,到了五岭豆腐店,请阿头老姐帮忙,找竹轿上山。”
阿海与依妹垫后,顺着美玉的步伐缓缓地向前移动,让惊慌的人们不断擦肩而过。他们终于走到了豆腐店,但阿头老姐只能替他们找到一副竹轿,那自然是让美玉坐上。
阿海对妻子说:“来,我背你走!”
一来依妹还走得动,哪里舍得让丈夫太累;二来孕妇如何背得?因此她坚持自己走。
阿海他们上五岭山之前,就看到保安队也往西撤了。考虑到敌军的炮火猛烈,阵地战我军伤亡必大,因此,孙连长把队伍先撤走,与游击队一起上了五岭山。孙设想:夜幕之下,龙眼林中,敌军的炮火就失去方向,那时出击必可围歼鬼子。因此,他的队伍并未撤得很远,就在五岭山坡驻扎待命。
阿头他们真的也到五岭山前来观望。阿头本人与日寇并无勾结,郁家贵对鬼子在海上耀武扬威也无好感。但这些人既然是在国难当头成帮,听到炮声自然是想出来趁火打劫。可是,当他们看到后撤的保安队的时候,立刻又钻入深山密林中去。因此,郁家贵未能巧遇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