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接着说:“这样吧,你就留在这里,日里陪我说说话。你妻子,噢,就是我的孙女,也请来住,能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叫人给你们安排住房。”
“她一时还来不了,有个老外婆要照顾。”阿海这么说,继祖听了以为是海口外婆住到郁家村,并未过多地联想。
自山区回林家村的路上,阿海曾建议孝祖,应把见到建新的事告诉他的父亲和他的大哥大嫂,但要瞒住其他人,以免消息传开。因此,他们抵家的次日,孝祖请大哥大嫂与阿海一起去见老爷子。孝祖说:“我们见到阿孙建新!”
“在哪里,在哪里?”大嫂急切地追问。
“游击队队部。”
“他人瘦了?”大嫂抢着问。
“是的,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只是不多说话。”孝祖如实地说。
“那地方一定很苦!”大嫂说着就哭了。
“人在就是好事,还哭什么!”继祖责备妻子。
“的确人在就算万幸,其他十三人还不知去向呢。”孝祖继续说道。
老爷子一言不发。孙子人在总是好消息,但参加了共产党的游击队,不是他所要看到的。
家庭出了逆子,做父亲的自应承担责任,因此,继祖力争主动:“这孩子自幼就不听话,我自己长年在外,疏忽了教子的责任。”继祖说着,看了老父一眼。
林府中的人谁都知道,老爷子对子女的管教甚严,唯独对长孙十分放任。全家也唯有建新,敢在老祖父面前高谈阔论,把外间世界的变化带给这位前清遗老。其实,林尚南自己最心仪的近代人物是康有为、梁启超、孙逸仙他们。因此,后人很难确知,他当年,到底是因为不肯行贿,抑或“策论”文章高谈阔论而至举人落第。他做学问严谨,对事物也不轻表好恶。自然,他多少也听说共产党要分田分地,对他不利,但那是跟“共产共妻”的说法混在一起传到他的耳朵的,因此,他对此类传说斥之以“无稽!”。
继祖自责之后,老秀才的卧房里一阵沉默。
“辛亥革命不也说‘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吗?”林尚南此话无非要表达,孙子不见得就是叛逆林府,为做父亲的也为自己做祖父的解脱。但继祖十分明白,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他检查儿子卧室,看到一本《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的书,知道毛泽东对湖南农民运动的看法。他也知道如今共产党是朱、毛当家。他本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觉得何必让老父担忧呢,还是不说为好。
“既然你们见到建新,今后逢年过节,他如果不能回来,就请牛田哥挑一担吃的去,让他跟同事们一起过年过节也好。”秀才异想天开。继祖明知不妥,但还是看了阿海一眼说:“这不难,阿海一肩可挑二百斤呢!”继祖显然是在应付或安慰老父。
三
张四带着郁家贵,拼命奔到森林深处,回头看看并无追兵才停下来。他俩躺在树下,疲惫不堪。对郁家贵来说,这时首要的问题是何处去。张四也感到,闯了这么大祸,一时是不可回去见雅悟大伯。他是老土地,山径熟透了,知道翻过两座山,就是阿头帮常避风的地方。于是他想先试探一下郁家贵的想法:“先到山下搞点吃的,待天黑了,我带你出山。你可以避开渔溪街及林家村,到海边找一条小船回南安堂。”
“找吃的要紧,别的事再商量吧。”郁家贵还没有主意,但张四已听出他不想回海上去。
张四带郁家贵到山腰的一座小屋,叫主人家煮了一锅米饭。他俩有一挺机枪、一把驳壳枪,打家劫舍的火力也足够,何况只讨一顿饭吃。那小户人家杀了鸡“待客”,还赔着笑脸送他们出门。此处离张家村不远,因此张四还客套地说句要来付饭钱的“好听话”。
吃饱饭回到山上,郁家贵说:“实不相瞒,人都打散了,我光杆司令,回去怎么交代?”
“那只好找阿头去!”张四把心里话说出了。
“靠我们两个人,即使一时能用机枪拿下他的据点,但他手下人不服,我也当不了头人。”郁家贵实事求是地说。
“你老郁暂且当个老二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日子长着呢。”
张四知道阿头帮的老二是不会计较的。那个人原是当教师的白面书生,人长得俊秀,还是曾进善、林建新的同学,不知为何上山落草为寇。渔溪人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他是共产党打入匪帮,到南平县见过通共的老同乡林子铨。但林先生肯定地说,白面书生不是共产党的人。不论是是非非,要文弱的白面书生让出老二位置,是不难的事。
他俩事先商定,郁家贵用机枪远远对着小屋大门,让与阿头有交情的张四先进屋讲斤两。但在去山寨约莫还有半里路处,就有人从树后闪出,枪口对着他俩。都是熟人,张四装腔哈哈大笑道:“怎么,一下子就不认人了?”
“你带生人来!”
“不是老大要机枪吗?我这不给他带来了。还不赶快去通报!”张四煞有介事地说。原来,阿头确曾托人传话,要他把机枪偷出来,但那是谈何容易的事。如今,张四可两脚踩两条船,无论阿头与郁家贵,哪一个当家对他都好。阿头原与张四同村,他是不愿得罪张家村的人特别是张雅悟的侄儿。因此,他听了手下人报告就同意让他俩过来,并笑呵呵地出来招呼道:“误会,误会!请进,请进!”
郁家贵进屋,见房里十分简陋,地上铺些稻草,料定阿头并无固定居所。这里的生活条件比南安堂差得多了,甚至不及张家村石屋,一种十分陌生的气氛,使他感到此非久留之地。因此,他落座之后就默默不语,抱住机枪任凭阿头安置。
阿头自然高兴,虽然不是俘获的,但送上门的机枪也还是机枪呀。不过,他认为这海龙王未必会像白面书生那样温顺,自己这宝座可不能受到威胁。因此,阿头想了想,决定先给对方软的吃,派他个老二位置,但遇事仍以白面书生为亲信。如果此人不听使唤,则随时都可以把他收拾掉。阿头想定之后,有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并不多看那机枪一眼,只顾抽他的烟。
张四看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尴尬,便绞尽脑汁地去开个新局:“今天我带郁兄弟来,就好比替你老大这个老虎背上插了翅膀。此后这福清地盘,就演三国京戏,叫做三分天下:保安队管城内及少数街镇;龙田、高山、海口那些靠海的地区,是郑德民势力范围;渔溪、东张这两片山村,就是你老大的天下了。”
“郁兄在海上威风,经历多,资格老,应请他带领大家打天下!”阿头给张四回一句空话让郁家贵当补吃。
“岂敢,岂敢!不才人地生疏,人马枪弹又多被游击队俘获,承蒙老大不弃,自应尽力报效,一俟海上风平浪静,必归南安堂去矣。”郁家贵知老二是文人,有意把话说得文雅些,让对方知道自己肚子也灌过墨水。他要说明无意争山头,也顺便点明,老子是南安堂的人,只不过一时落难,不允你小看。
“凭实说,郁兄当老二,协助大哥冲锋陷阵,或谋划进退,都是最佳将才,不才愿全力辅佐郁兄,以便尽快熟悉人事环境。”老二不待阿头点拨,自动让位。
“此议万万不可!”郁家贵是真心无意当头人,除非当时未出现游击队,海盗们凭火力优势击败山匪,那又当别论。他继续道:“这样吧,今后大哥有何交代,不才协同二哥去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对到这个火候,阿头自然不必再说些什么了,看今后的行为作定夺吧。他随口叫道:“弄点酒,弄点吃的,为郁兄洗……”阿头突然感到为难,他不知评话先生说的“洗陈”(洗尘)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说洗澡,哪儿去弄那么多酒?想到做“头鸡”的人最要紧的是说话要算数,因此他把话刹住。
饭桌上,一伙人七嘴八舌地估计了渔溪、东张两镇的形势。渔溪街原驻扎的保安队已把大部分兵力移驻下张村,但有二十多名警察加上十余名镇丁,街上大户人家也多少有些武器,因此,要明火执仗地洗劫街市,还是做不到的。郁家贵及张四所念念不忘的林家村,据阿头估计,要打硬仗拿下它,比夺取街市更困难。因为他们组织严密,除非有人里应外合。郁家贵想到阿海,但一念即过。他知道这位奶弟,本来主意就大,如今又当了林老板的贴身保镖,如何肯作内应!既然心中并无人选,还是静听为好。
郁家贵听了大家的议论,心中明白:东张街眼前是保安团出入的地方,不能碰,这伙人即便增添了我这挺机枪,也只能在渔溪与东张的近山村庄,以及沿着福厦路的玻璃岭、棉城岭一带行事,猎物有限。但目标小风险也小,暂时混混度个日子吧,来日的事从长计议。
郁家贵虽然明白急也无用,但这日子难过,特别是想到妻子远在海口街,一时还没有办法通个信息,心中难免焦躁。
四
依妹因外婆卧病在床,因此经常住在东家村侍候老人。阿海回到郁家村,见妻子不在家里。他摸摸老虎灶,知道近日未曾起炊,便立即带了渔溪买来的干货及龙田镇上买来的鱼肉,转途到了东家村。外婆见阿海来看望,十分高兴。老人想探身坐起,阿海赶紧趋前阻止并扶着肩背让老人躺下。外婆拿起那副旧眼镜,想要跟阿海说什么,迟疑片刻又将眼镜放下。阿海是第二次注意到老人的这种举动,心里明白必有要事嘱咐。但他想,如果此时追问遗嘱,岂不让老人感到无药可治了吗?因此,他立即改口道:“外婆,你老人家心放宽,我这就去镇上请个老医生来。”阿海说完,就去割了一块刚才带回的猪肉,并抓了几片乌笋干出门。
“我去请阿土哥跟我一道上街。”阿海跟依妹交代了一句。
阿海跟阿土用竹轿抬回一位老中医。医生说老太太并无大疾,只是身体虚弱,进些温补就会慢慢好起来。事实上,老人在医生看了之后,服药前吃了一碗猪肉炖蛏干,精神就好多了。
阿海在渔溪时就听说,上月初海口街遭日本飞机轰炸,炸死、炸伤好几个人。他惦念着那母女俩,决定去看望她们,并顺便相告有关郁家贵信息,也许这是必须尽的一份人情。因为依妹必须照顾外婆一时不能离开,所以,阿海决定自己明天一早出发,早去早回。
阿海永远不会忘记,那是民国三十年三月二十五(公历四月二十一日),他接近海口街时,就听往外逃的人说,日本鬼子占了县城,要到海口来了。他不顾一切地冲进薯粉店,见那母女俩各拎个小布包正要往外逃,便赶紧喊道:“快跟我来!”
阿海可逃跑的路只有一条,因为依妹和外婆在龙田,他必须兼顾。他们三人慌乱地逃过了龙江桥后,阿海才问自己:把她们母女安置到哪里去呢?他首先想到,郁家贵家里的人,总该收留来避难的儿媳及亲家母吧。
“你们牛田人也知道鬼子要进海口?”美玉母亲喘过气才问道。
“不知。真不巧,啊,真巧。”阿海不知怎么说才好,但那并不重要,因此他接着问道,“你们原想往那儿逃?”
“我的娘家,新楼乡。”
“新楼在东面,不可去。鬼子占海口,必看重出海的路,东面不安全。”
阿海想了解一下,郁家贵伯母是否知道有这门亲事,但不知如何问法较为妥当,想了想,试探道:“海口被炸后,郁家人来看过你们吗?”
“你问的是哪一家?那没良心的家?”老板娘这么回应,阿海自然明白了,再多问等于为难她们。
“我见过家贵。”
“他在那里?”美玉急切地问道。
阿海把山里的事如实相告,并作了估计:“他跟山里人张四走,十有八九是去找土匪阿头帮。他们居所不定,一时要见到他也不容易。不过,阿头有个老姐在五岭开豆腐店,老太太人很好,也许可传个信息,见个面。”阿海说了此话之后,担心她们急于要他联络,因此接着说:“但此事一时也急不得。听说保安队近日要回渔溪,那孙连长抓到土匪、海盗就杀。他们此时恐怕不敢出山来走动,因为风险很大。你们想见面急不得哟!”
阿海一边走一边想:恐怕家贵伯母她们还不知道这门亲事;那个“浪荡子”是否真把美玉当妻子也难说。因此,他用征求的口气说:“进了郁家村,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姑、表妹,暂住我家。虽然我家房子只有一间,乱世将就住吧。我与依妹都可住到东家村外婆家去。”
“如此再好不过,就是太打扰你们了。”虽然是非常时期,人们客气话总不肯省略。
路过龙田镇,阿海见胆子小的老板已把店门关了,但也有开着的。阿海特地买了一袋白米,因为他知道海口街上人,并不吃麦糊番薯钱。他还买了些萝卜干、酱瓜等下饭的小菜,之后,一道往郁家村去。
阿海与郁家贵,明里暗里,无意有意,已三次对阵。此刻,阿海还得照顾着郁家贵的妻子与岳母。但郁家贵是否在盘算着“三打林家村”,因而必须与阿海再度交手呢?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