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晚也就是三月初一午夜时刻,郁家贵的主攻队伍,分两艘驳船上岸,约莫走了三里路就进入林家村境界。他们沿着东西向的一条小水沟爬行,至林府正面停下。这时,他们距林府大门只有一百来步远,距东西两洋房也不到二百步。郁家贵判断,火力必在两幢洋房屋顶。因此,他命令一挺机枪封锁左侧洋楼,其余步枪对着右侧洋楼,以掩护十人抬木头冲击林府大门。海盗枪响时,林府各处岗哨才惊醒,已来不及回击了。但阿海在听到枪声之前,凭据大屋的狗吠声提示,即俯腰从洋楼窗口闯到大屋顶前沿工事。他看见像是一队人马正从水沟爬出,但他首击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水沟边上正在冒火光的机枪手。他只放一枪,那挺机枪就哑了,一股人影立即退回水沟。阿海把随后赶到的长工的头揿下,示意卧倒,自己立即转移到右屋角。这时机枪又响了,阿海再眯一眯眼,又放一枪,那机枪就不再响了,但林家村的枪声大作。顷刻间,保安队的机枪,就像放鞭炮一样连贯地响成一片。随后,冲锋号声唤出整个林家村的“春呀”的呼喊。原来,那司号员预演时,觉得福清话的“春”字发音更像国语的“冲”字,因此采用。
机枪被压下去,又听得满村国语冲锋喊叫,郁家贵判定保安队已驻守林家村,这是自己的失算。他深感大势已去,命令他身边的人一起留下作掩护,其余人沿水沟向东爬退。随后,他叫张四带路,一股十人爬行后退。他们过了上郑村边界,到达下里村时才停下来。这时,郁家贵对身边的人说:愿意上山的就跟张四兄走,要回海上的各自向东。茫茫黑夜,外乡人如何辨认几里外的县圃村去向?因此,包括郁牛弟在内,都只好跟着张四往西逃向山区。
三
第二天一早,林家村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村民们像过节那样,互相串门道喜。老秀才打发老三孝祖上街采购米粉,并叫长工们宰了两头肥猪。村里各户人家,也多少拿来些花生、蔬菜等等。备齐了各色礼品,贴上红纸,村民们敲锣打鼓送到保安队连部。林继祖郑重其事地双手奉上一把绢扇,并说:“这是家父专程送给连长的。”
原来那天老秀才看到连长停立大门口多时,揣摩自己的那副对联,心里明白了意思,客人走后,他就动了笔。
孙连长接过扇来一看便知,这紫檀扇骨,非北平琉璃厂的韵古斋和荣宝斋是买不到的。他轻轻地解开丝带,一幅《枫桥夜泊》图就展现在眼前。只见那画面,似是写生,其实写意。水墨干湿有致,浓淡并施。近观朦朦胧胧,远看层次分明,远景近情融为一体。分明是水墨为本,但见山色水光,真是无彩胜有彩矣!连长心里暗暗叫绝。再看那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瘦金体的书法见过不少,但清秀中显露着如此筋骨,实是难能可贵。那诗画旁的题字是:
“录张继诗并写意祈黄埔孙连长雅正”,署名“伯野”,并以金石加印“伯野书屋”四个字。
孙连长联想到那幅字显飞白的苍劲颜体门联,对林老秀才的如此多才多艺,赞叹不已,不禁自言道:“山海之间,藏龙卧虎矣!”
孙连长沉浸于书画世界,被副官叫了一声,他才发觉自己身在喧嚣的人群中,锣鼓声震耳欲聋。他立即命令副官,取两箱子弹回敬,并对林继祖说:“敬请转告令尊大人,择日专程登门拜谢!”
这次抗匪的枪战之后,渔溪的街头巷尾,大家谈的都是这回事。据说有两个枪伤的,死在莆田圣路加医院,还有不少受伤的。有人评论说,郑德民打不下一个小村庄,大失面子;也有人说郑德民传话,他要卷土重来;还有人说渔溪闲话传到南安堂,胖子郑德民气得手脚冰凉,即派人通过曾殿臣转告林尚南,说这次攻打林家村的不是他们的人,如果是他派出的队伍,才不会这般无能。这种说法并未表示他不会来抢劫,反而是给林家村一种威胁。但曾殿臣对秀才老兄说:“那都是坊间造话,不可轻信,根本就没有人来传过话,我也不信老郑会来骚扰乡亲!”
不是郑德民的部下,那必是山匪阿头帮了。但阿海及林家村的人都不相信山匪阿头有机枪,有那么大阵势。
林尚南和三个儿子谈论这次抗匪枪战之事时,说:“全靠老兄弟请来孙连长,不然怎抵挡得住?应当好好谢他才是。”
“改日送两担谷子,外加猪脚面去面谢曾叔。”孝祖应声道。因为那是他管的事。
“如果没有阿海,噢噢,牛田哥,恐怕远水不济近火!”老大林继祖说道。
“此话怎说?”老头子没打仗经验,想问个究竟。
“听四处枪声,进村的土匪不少于百人,围攻我们房屋的,不少于50,都已逼近了,两三分钟内就可破门而入。天昏地暗,目标不明,保安队怎敢盲目出击?等到土匪进屋了,以我们洋楼为据点,外面还有他们人打援,保安队如何进屋救人?”林继祖是根据日前阿海说的道理,提醒一家人。
“那牛田哥?……”
“我在洋楼上看得清楚,阿海这次也只发两弹。他的枪一响,土匪的机枪就哑了,我们洋楼的火力才发得出,保安队的机枪及冲锋号才起作用。”小子给老子上了一堂军事课。老秀才看看儿子,心想,这小子倒也有点见识!
“那也该重赏牛田哥!”老秀才信守有恩必报的道德规范。
老三孝祖想:这是大哥趁机拉他自己人一把,但想想这牛田哥确实也出了大力,于是对父亲说:“安排他做长工,工钱厚些。”
继祖听说安排阿海做长工,感到这算得上什么酬谢?他心中不满,脱口而出:“算了吧,等南洋通航了,我带他到印尼去!”口气有些激动。老父很惊讶。老秀才并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个牛田哥踢开铁箱,在风浪中拼死相救,他早就没有这个长子了。
继祖一时也想不出近期对阿海怎么安排更好,因此换个口气说:“还是先留他照应父亲起居吧。”
老秀才十分赞同长子的意见。
四
七月初一过半夜,张四带领郁家贵等十人,摸黑向西逃窜。他们俯身过了苏田、荔枝林等村庄上南山。这些海盗原本就不善于爬山,此刻密林中天昏地暗,对他们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但他们不走又无处可安身,因此也只好忍饥挨饿,边走边怨,边怨边走,三十多里山路,走了五六个钟头,天大亮了才到张四家门。
张四的老父亲见儿子带回一帮带枪的陌生人,吓了一跳,但他也不敢得罪他们,只怪儿子鲁莽。这些海盗吃了饭就在客厅、门廊等处的地上和衣睡下。老先生把儿子叫到房中,问了来由,感到事态严重,认为必须去找族长老哥商量。
张雅悟得知这些人的来由,感到棘手:这帮人要在我张家村住下,我张某对三方面人都难交代,如果共产党游击队部知道我这里成了匪巢,那么,他们为安定边境必出兵清剿,打起来难保不伤乡亲。东边是渔溪镇,那新来的警察所长表面客气,但见面时话里总带点刺,对我保里常有人出外“打野鸡”之事,很为不满。虽然他要靠手下的几个警察几条枪,攻下我张家村是不可能的,但村里人日常要到镇上卖柴卖炭,买粮买干货,这路是不能断的。周边是阿头的势力,他虽然每年来祭祖,但若得知有机枪、手榴弹,一定垂涎三尺,必来此争夺一番,绝无太平。乱世中当此芝麻绿豆官实在为难。张雅悟思虑良久:如果不是你这阿四引狼入室,这帮不识山势的海盗,如何进得了我张家村?可是他也想到,阿四是为兴旺的事才认识这帮人的,事出有因,此时不宜与这小子计较。
“你先忍耐两天,等他们惊魂安定后,如果要回去,我们杀猪宰羊为他们饯行并护送出山,留下来是无地可耕的。如果他们不走,那只好在村外山坡上建一座石屋,让他们自谋营生,但他们不可打扰本村!”张雅悟经一番考虑后对堂弟说。
张四听伯父这么说,心中十分高兴,便抢在父亲之前表态称是。但父子俩告别时张雅悟又把他们叫回来,指着张四吩咐了一句:“今晚保丁们要集中到祠堂,保持警戒!”这才让他们走了。
郁家贵他们在张四家吃住了两天,惊魂初定,倒也真的议论起出路来,七嘴八舌,各怀鬼胎。
“我们在这里人地生疏,如果枪械被缴了,就死路一条!”
郁家贵听有人这么说,也感到可怕,立即把机枪抱住,并命令郁牛弟站岗。
“我们不如回海上去!”另有人这么说。
郁家贵怕大家越说心越散,就把他道听途说的道理给同伙们讲解。他说日本这小小国家,占领中国的地盘越大,兵力就越感不足,早晚会显出败势,那时节对“和平救国军”的管束会更严,我们会更不自在。他劝大家,倒不如在此山上暂避,到时再作计议。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出来混饭的,当“和平救国军”可以吃到白米干饭还有油水,吃惯了这些再回去种田喝番薯汤,自然不是味道。因此,这一天议论下来,暂时不回海上也不回家是一致同意的,至于今后怎么办,谁都说不好,这样,只剩下“明天再议”这个不是结论的结论了。
张家父子郑重其事地来与这帮人议事,寒暄之后,张老先生开口道:“寒舍财力有限,照顾不周,多请海涵!”看来老头子评话也听得不少,搬出来权作外交辞令。
“哪里,哪里。吵扰你老人家,又吃又住的,真过意不去!”郁家贵先客套一下,但立即觉得不妥,此话听来像是要告辞了,因此他补充道:“眼下海上情况不明,我们不敢轻举妄动,还得请你老人家多多照顾!”
郁家贵此话一出,张家父子都明白了。张四想,既然不走,索性卖个人情给他们,因此抢先说道:“我们族长看到各位拥挤在我小屋里不便,有意在山后为各位盖一座石屋,木料石料都是现成的,各位意下如何?”
“那是再好不过了!”郁家贵立即赞同。
此事一经商定,就马上动工,郁家贵他们也去做帮手,并及时要求何处放个机枪眼,何处应留射击位,不日即完工。
海盗在山上建屋扎寨的消息,以村里人特有的兴趣,加油添醋地传开了。
阿头得悉这帮海盗有机枪、手榴弹,但人数不多,真是一块不难得手的肥肉。他认为,利用自己与张家村的关系,缴获这帮外乡人的武器,是没有问题的。因为那对张家村来说,也是除个后患,即使族长不愿给我火力援助,至少也会保持中立。
四洋游击队得知土匪在邻近山头建据点,威胁游击区内百姓的安全,决定要捣毁匪巢。这些情势,上山的海盗们一无所知。
郁家贵他们虽然搬出张家,但张四还是每日与这些人混在一起。有一日他把郁家贵叫到屋后,偷偷地议事。
“我家财力有限,粮食是族长筹借的,你们长期这样住着没有进账也不是办法。”张四诚恳地说。
“这我明白,但我们人地生疏,还望老兄多指点。”郁家贵答道。
“你们人这么多,单靠在山里‘剪径’是不足道的。邻近乡村与我们张家村多有亲戚关系,碰撞多了,族长难做人。远处你无内线,难下手而且侵占了阿头地盘,纠缠不清,自然不利。”
郁家贵静静地听张四说下去,猜想必有什么好主意在后头。但张四不接着说,像是在卖关子。因此,他不得不问道:“照老兄说法,已无路可走了?”
“路是有的且是大路,昨日保安队开走了,林家村已无保障,拿下林府,吃不完呐!”张四以为这是好主意。
但郁家贵摇头道:“即使我们有原班人马,也难拿下林家村。他们组织严密,你想想看,当时我们人已逼近百步,他们仍沉得住气,一枪不发。我们机枪封锁他的洋楼,他们却在屋顶上,东一个冷枪,西一个冷枪,弹无虚发。你怎知道他屋顶上有多少冷枪手?那洋楼上尽放鞭炮,吸引我们火力,我听得很清楚。他们的火力点在哪儿?直到我们撤退前也未暴露,这是很可怕的。我敢说,我们这十个八个的,不够给人家做点心,切不可造次。”
郁家贵这一番话,听得张四佩服之至:同在阵地上,人家看得明明白白,自己却稀里糊涂,到底是经验不足。
“我倒是想,可否用‘软法’?”郁家贵又想到绑票。
“快说说看!”张四催促着。
“把林尚南绑上山!”
“这点做不到。那老头子一年难得出一次门,哪里碰得到机会!前些日子,镇上的亲家翁病重,老秀才亲自上门看望,闲人还把这当做破天荒的大事传说呢!”
“可否请你那位亲戚装病?”
“连累曾亲家,如何是好,我伯父知道了不割了我的头颅!”
“那么,林继祖总要上街的吧!”郁家贵不肯放过。
“那倒可打听一下。”张四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