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南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之后,迟疑片刻,缓缓地说道:“医理明澈,辨证通达,用药在理,并无瑕疵。”他满脸愁云,眼带着泪光对进善继续说道:“应准备后事了!”他此话一出,孝子泪如雨下。在厅外静听的曾老夫人,禁不住哭出声来。进善自幼一切听老父指点,此时六神无主,便以企盼的目光祈求着老世伯。
老秀才起身时看了阿海一眼,接着对进善说:“有事尽早着人来通告一声!”
闻人病危的消息,街坊乃至四乡八里都传遍。
黄檗寺方丈,亲自上门念经祈福;
街尾天主教堂的两位西班牙神甫,跪在曾老床前的踏板上,用他那只有上帝才听得懂的鸟语祈祷,并在胸前画了十字,走了;
街头的美以美教堂,那位中国牧师也来了。他坐在床前,亲切地握住老监生的手,要他一字一句地跟着,向耶稣基督祷告,发不出声不要紧,心里跟着念就可以了。其实,曾殿臣此时神志倒清醒。他想,老夫一生并未崇拜耶稣,临去了作一次祈祷就能得救,这倒也合算。但他的职业兼作“公秤”,调解纠纷,最看重“公道”二字。他进一步想:无恶不作的,临死前也可由神甫、牧师引导上天堂;一生从善的,不信上帝、耶稣,就该下地狱,那岂不是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更不讲道理了?他觉得还是佛教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更有道理。因为不杀生的人,虽因不信佛而不能成佛,但不必下十八层地狱。想到这里,他有点后悔了。当年启蒙老师再三说“大儒不信佛”,致使自己如今非儒非佛,如何是好?他想到上有三十三天,下有十八层地狱,地狱去不得,太残忍了;那三十三天,大概上帝、释迦摩尼、老子、孔子、玉皇大帝都各占一个天。只有玉皇大帝那里,好像较近人间烟火,说不定自己最崇拜的施耐庵也在那里,只可叹他的《水浒传》却未对此作个交代。
曾老夫子“唉”了一声,感叹这些不请自来的人,都说不清自己要知道的事。老头子由于什么教都不信,死到临头有一点慌乱了。他又进入迷迷糊糊的境界中,看见了县太爷的老婆死了,送葬的队伍拉几里长,可是县太爷自己死了,没人理。世态凉热,人心可悲,再也没有人比他体会得更深了。他为妻儿来日无依无靠而担忧,萌发了求生的欲望,大叫一声醒来。他张眼看到站在床前的牛田哥,感到此人是最值得羡慕的:心神无牵无挂,形体两袖清风。无欲则刚嘛,他断定这牛田哥必是最不怕死的人!
正当老病人在生死间浮游的时候,竹溪寺的道士披着散发,仗剑冲进曾家大门,大喊大叫地在追逐什么,终于在天井里捉到了一只鸡,果断地一剑砍下鸡头,用鸡血画了符挑在剑鞘上,对着五岭山方向念念有词地烧了。道士只会讲福清话,但他念的咒语,却只有张天师才听得懂。不管是否有人通风报信,道士坚信,老监生是中了五岭山妖。他扬言这妖精被他驱逐了,必保曾老平安无事。
曾进善的脑海乱糟糟,同时又空荡荡,觉得有做不完的事又不知该做什么。阿海年纪不大,但他到处打杂工,经历了不少人家的喜、丧事。他把少爷进善叫到一旁,一五一十地帮他按轻重缓急,将诸事安排妥善。本来此刻最急的有三件事:备棺材,挖坟墓和制寿衣。阿海跟进善细谈之后得悉,这“三大件”对曾家来说,都不是大问题。
棺材是12年前,六个女儿趁老父五九大寿的吉祥日子送的大礼,用上百斤桐油灰油漆并磨光。那棺盖上金色“寿”字,是林尚南秀才的亲笔狂草龙飞凤舞一气呵成,苍劲而有力,谁家有这福分?按本地习俗,事先立的棺材美其名曰“喜寿”。曾殿臣的喜寿,立在祖厅靠在墙上披了红布,此刻是不必急于去动的。
墓也是十二年前以儿子名义建造的。墓碑上“曾公殿臣”四个字以及全家人的名字还都涂着红漆,这叫做“喜墓”。墓地在连泉山,坐西北向东南,死后再也不必天天向西看那三座大山了。唯一的缺陷是,此墓方向朝东南,只见去水不见来水。不过,根据风水先生的高见,在左前方建一堵矮墙已予补缺。曾老先生佛道都不信,但这风水大概非佛非道,连渔溪的天主教徒、基督教徒都讲究风水嘛,岂能单责怪曾监生?无论如何,已经有了喜墓就不必此时去踏山找风水地了。阿海说,他一会儿去墓山看看,把野草杂树整修一下。因为老秀才出面主祭,场面自不会小。此去连泉山只三里路,是不费多少工夫的。
那寿衣本也是当年选吉日一起制便的,里三件外三件都不缺,但已过了多年,未必合身。不过,这不是什么难题,着人去采购布料,七姑八姨们很快就会赶制好。
至于那送葬队伍的红、白旗,送丧礼的人都会一式两份,考虑周全的。送葬上墓山用白旗,“回子”到家用红旗,是不至于搞错的。
在阿海的帮助下,把方方面面的事都理了一遍,曾进善感到一切已有头绪了,便回到病榻前,听老父亲的呻吟和咳嗽声。
四
阿海带了镰刀和砍刀,上连泉山曾家墓地,割了野草修剪了墓周的风水树,不费一个时辰工夫就完工。他在返回的路上,难免触景生情:这样有身份的监生老爷,即便有再大的棺材,再好的风水墓地,到头来容纳的也只不过是枯骨一堆。诸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等等一些“书语”此刻都涌上他的心头。但这些老生常谈,在他心头只停留片刻。因为,这几天在他心里翻腾的是俞医生无可奈何的“苦恼相”,这使他联想到人们常说的“真病不能医”那句话。那么,名医治的都是假病?那与庸医、巫术、草医草药有何区别?不知不觉中,他取下了心中挂了多年的对名医的崇拜碑石,反而想到那位智空和尚。
阿海回到曾家,挨靠在房门边,叫了一声跪坐在踏板上的进善:“过来,过来!”他压低嗓门,怕惊醒老病人。
“我看,我看……”阿海有些支吾。进善想,你无非要说“我看不行了”,这有什么好重述的,林世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因此他没急着追问,静听牛田哥要说什么。
“我看,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
对牛田哥的这句话,孝子进善只听进“死马”两字,忽略了要紧的“医”字,心里很是不满。“父亲荣耀一生,到如今……”进善不愿往下多想。但他向来软弱而且谦和,对谁都不发脾气。他是一个没主意的人,但他常得益于此,因为他肯听别人的。
“你的意思是……”进善不知该怎么问。
“试一试我的草药吧,那是专治热症的。”牛田哥终于把话说完整。可是进善一听草药,就联想到巫医、庸医,哪敢一口答应。但他举棋不定,反复地想:反正林伯、俞叔都没办法了,万一这草药有效,不试岂非不孝?
“那就……”没等进善把话说完,阿海就往外跑。
当两碗水熬成大半碗草药汁时,阿海小心地把它倒到碗里,加上一匙豆豉,吹了一口气,自己先试一口,让进善也喝一口。苦不堪言!进善断定这必是黄连,认为应当咽下去!咽下去才是孝子,咽下去就是分担老父的疾苦。父亲一辈子为我担当了多少苦难哟!他显得很坚决了。
阿海帮孝子进善扶起他的老父,一匙一匙地喂着。老病人并未拒绝,他自然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他必也想这是两位老友新拟出的良方,何况他多想活下去!可是这碗药,让他五脏翻腾,六腑大乱。他用平生最后的一口气力强忍住,才没吐出来。在一阵内里作乱过去之后,曾老咳嗽不止,拖延到天亮,老病躯终于咳出几口“痰”。
“血,血,血!”进善看到老父的痰中带血,便惊慌地大声哭叫。
一屋子亲人乱作一团,陪着熬夜的阿海也慌了。
“快请俞叔!”进善对着妻子叫道。
俞老医生路中得知,老友服了草药,但他气得发抖的手,切脉时却未发现危象。不过,他仍然狠狠地望了牛田哥一眼,让阿海感到无藏身之地。俞医生的止血方,自然少不了那味“仙鹤草”。
俞医生走后,阿海发现,老病人额前、耳后大汗如雨如注。这时刻,曾殿臣张开眼睛,对着牛田哥说了句:“药渣!”
没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通常是把药渣倒在路口让行人踩踏的,但这服药还没吃“二过”,因此,阿海连药罐端进来。
“熬!”老病人吐出一个单字,大家更糊涂了,只有阿海有点明白。他俯视痰盂,见那血色发暗,像铁锈。他眯着眼若有所思地凝神片刻。杀猪宰牛他都当过帮手,因此,新血鲜红,陈血转暗,这道理他是很明白的。
“自在多了。”老病人平静地说。
一屋子人转忧为喜,只有进善担心那是回光返照。自然,他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阿海更高兴,连嘴也笑裂了,他对着病人说:“暗血是毒血,服草药是以毒攻毒!”说完还发出“嘿嘿嘿”的笑声。其实这话道理不明,如果林秀才来咬文嚼字,你阿海就苦了。难道你给的是“毒”?不管怎么说,曾殿臣是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俞医生仍然每天来诊脉调理。
曾老监生起死回生的奇迹,跟他病危消息一样传得快,乐坏了那位道士先生。他到处对人说,是他驱走了妖怪,并亲眼看它飞回五岭山。许多人相信他的说法,山民们更是心神不安,争先恐后地请他捉鬼驱妖。这道士大有收获,很快就撤了草房,盖起了瓦房。
可是,在曾殿臣康复到能替人家主礼主祭时候,他却亲口对人说:“牛田哥的单方厉害,服后药力即刻发作,把五脏六腑的毒血都赶到喉咙口咳出。哎,这毒血一出,我就活过来了!”这样一来,几乎每天都有人向牛田哥讨草药。阿海远不及道士聪明,他傻乎乎地对人说:“曾老爷天天服俞医生的药,还有那和尚、神父、牧师、道士都来过,怎能说是我一服草药治好的?”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论什么病,只要发热就向牛田哥要单方。阿海虽然不靠卖草药过日子,但举手之劳,也就有求必应。不同的消息接踵而至:有人吃了牛田哥的草药,未吐血就死了;过了一阵,又有人吃了这草药咳了血痰后就好了。这些混乱不清的传闻,使单方和牛田哥都成了许多人脑子里的“公案”。
不过,曾家人认定阿海是救命恩人,绝对不受外间议论的影响。老少俩也因此成为铁血的忘年交。
警察所长熊飞上县城开会多日,到曾殿臣已康复的时候,才来看望这位渔溪镇乡绅。所长进门就高声说:“曾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哈哈哈!”
“渔溪人如今要有福有平安,还得依仗你这所长的威风!”曾乡绅仿佛在代表镇民说话。
“不才任内如有些许建树,也是依仗曾老的照应!”
“岂敢!岂敢!”曾殿臣表面客气,心里很高兴。他想趁机替牛田哥说几句好话:“所长慧眼识英雄,似是有意重用牛田哥,那是渔溪人之福!”曾殿臣开门见山。
“你说的是?”所长不知所指。
“那天在张家村……”
“噢,你说的是王阿海先生。”所长记住名字。但他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实不相瞒,上司对不才的调令已下达多时,我是想带王阿海到新任所,那里匪情更复杂,不过还要等上司的批复。”
牛田哥要离开渔溪,曾殿臣的确是舍不得,但他又不愿强留以免耽误阿海的前途。
“王阿海今日在何处?”所长好像今日就需要他。
“他回家去了,明天中午必到。”曾殿臣说得很肯定,怕牛田哥失去机会。
阿海次日午前就到了曾家,但曾殿臣垂头丧气。
昨晚,雄飞带接任的新所长进山熟悉匪情,不幸中弹,以身殉职。至今渔溪的老人们,还都不忘这位永泰县籍所长的政绩。他的牺牲是渔溪人的一大损失,但损失最大的,可能是牛田哥王阿海吧。
阿海的人生旅途为何如此坎坷,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他发展的机会。难道老天安排好,一定要等到他的老板,也就是他的岳父林继祖回来之后,才能走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