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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等待的日子,不停地回味,回味的温柔是一种虚幻搅拌着想象的温柔,这种温柔比真实的温柔更有力量。小月吴的爱万箭齐发势不可挡,来得非常猛烈,老包已经彻底陷进小月吴的温柔之中了。

日月如梭,韶华似箭。时间再快也快不过老包的心情,时间真的太慢了,他已经等不及了,等不到下一个星期三了,甚至谋划着到红星浴池当个搓澡工,这样就能天天看到小月吴了。盼星星盼月亮,熬了一天又一天,老包每天都跃跃欲试地想要赶紧见到小月吴。

爱情的要义不是思念,而是能够抱在一起,下次要好好抱着小月吴,女人是一朵花,要在男人的怀抱中才能盛开。反正已经掌握了进入浴池的秘密通道,不如给小月吴一个惊喜。老包满面红光,吹着口哨手提毛巾肥皂,虎虎有生气地走在路上。吃水不忘挖井人,顺路买了一盒上海的牡丹牌香烟,准备孝敬给锅炉大爷。

老包把牡丹牌扔过去说,抽烟,师傅。锅炉烧得真旺呀,革命炉火照天地。嘿嘿。锅炉大爷一身煤灰腰都直不起来了,神色古怪,仿佛盯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是星期几的?小月吴让你来的吗?她今天不在。老包疑惑地说,什么星期几的,今天星期一。我知道小月吴天天都在,知道只能洗二十分钟的,你忘了我上个礼拜还来过的。他手指着锅炉房通往浴池的小门,表示那就是小月吴授权的通道,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借此通过,也顾不上计较锅炉大爷不太好的记性。锅炉房里火呼啦啦地响,铁打的汉子火一样的心,立刻推门而入。

偌大的浴池大厅贴满了光滑的瓷砖,脚步的回声产生出巨大的混响,一双脚步声后面跟着无数脚步声。老包耳边回响起小月吴呦呦嘤嘤的哭声,声音从男浴池传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渐渐分辨出哭声的主旋律并不是悲伤而是快感,哭声富于旋律如痴如醉并且激动人心。他突然意识到星期几的含义,明白了以前那些令人费解的笑容。刚刚的老包还作为恋爱中的腼腆少年走在爱情的康庄大道上,瞬间就被这呻吟声抛弃,发觉自己的不幸,满屋子的水蒸气呛了他一口才缓过神来,肥皂毛巾扔了一地,跌跌撞撞地退回到锅炉房的时候,锅炉大爷正撅着屁股一铲子一铲子地填煤,叼着一支烟在嘴里。爱情消灭肉体,老包感到全身被劫了一般空空如也,一个器官都不存在了,痛苦化作一片空气洒在周围,成千上万地包围着他,他置身于这主要成分为痛苦的空气中,乱箭攒心。

第二天,老包在每天遛弯的地方见到了一个脸色煞白的女人,这个女人辜负了他的一往情深。小月吴嘴巴动了动说了什么,正好一个人领着他的狗从此处经过,吠声不断,什么也没听清。这是第一次在红星澡堂之外的地方见到小月吴,老包发现她除了白,身上再寻找其他几处美的地方是不容易的,不但胸很平,屁股也是瘪的,水灵也谈不上。女人眼神里露出哀求,本来他是恨小月吴的,看到那个哀求的眼神之后,就恨不起来了。狭路相逢,老包变得很怯弱,只想赶紧躲开小月吴,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他转过身跑起来像一只野鸭,眼泪也飞了出来,飞进了耳朵里,顺着外耳道流到鼓膜,脑袋跟着“嗡嗡”作响。小月吴一说话他会更难受,自己一说话就会窝囊地失声哭出来。小月吴跟着徐徐启动步伐,速度不行,很快就鞭长莫及停了下来,冲着背影大声疾呼,包大平,你是个懦夫孬种笨蛋。在嘹亮的喊声中,老包跑得出奇地快,小月吴的喊声是拦不住他的,跑得越快悲伤越能发泄出来,他在爱情的悲愤中疾奔,就要跑进门却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跌进了院子,轰然一声吓了刘美好一跳。刘美好说你怎么躺着不起来。老包说我疼,躺着起不来。

第三天,小月吴在一个煤场门口把他堵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的脸在煤的氛围中显得更白了,感觉有些脏仿佛沾满了一路走来的烟尘,可能是哭过了的缘故。她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老包还观察到她有一排黄牙,黄牙跟白脸很不和谐。见到老包正在以貌取人盯住黄牙,她又把嘴巴闭上了,走上前,轻轻地用手挽住男人的胳膊,老包赶紧甩开了。第二招,她拦腰一把箍住了老包,又被掰开了。第三招,索性用手死死搂住脖子,身体悬浮离地挂在男人身上,软藤子绑得住硬柴,老包扭了几下身子都没有甩掉,女人只是荡来荡去,荡了几下。两人扭成了一股麻花皮筋糖纠缠在一起,整个过程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场面的气息是悲伤的,这悲伤还不断地增长着,两个人就在这气息中喘着气,小月吴身上有一股樟脑球的味道,鼻涕抹到了老包脖子上不少。老包的心乱作一团想哭想骂想打人,双掌出击一推把小月吴掀翻了,女人着地的时候好像要跪下了,老包心软怕她再出第四招,赶紧拔腿越跑越远不再回头,他开始不能理解这个女人了,小月吴直到此刻也没有阐释一下自己,辩白一句。他和小月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屁股也没抓一把,就算和小月吴的爱情真正存在过,也不想要了,他已经放弃了她的爱。他以为她是一个不谙世故做着浪漫之梦的少女,小月吴骗了他,她以前的每个动作原来都是在卖弄风情搔首弄姿,就是这个让他不爱她了。

老包害怕面对面的较量,第四天开始不再出门了。傍晚,西边一片红云,整个县城都被烙红了一般,门前的大路空无一人。他爬上院子里的平房顶,长时间地耸立在空中,茫然四顾,目及之处可以观测到无数个屋顶,浴池招牌上的红星两个字清晰可见。

老包说刘美好你把我要的东西送上来,我再也不下去了。力气大不如办法巧,刘美好把一根长竹竿顶部捆上钢筋轧钩,将饭碗报纸蚊帐牙刷感冒药用钩子一一挑上去,老包就整天这么郁郁寡欢地站着,累了就坐在一只矮板凳上,伸手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偶尔对下面喊,送杯水上来。刘美好正手执竹竿等候效劳,一个装满水的塑料袋就挂在钩子上递了过来。

正值酷夏,在屋顶上消暑的人互相招呼着嬉闹着,有人还提议他跳过来一起打打牌拉拉呱。老包凄凉人偏遇热闹事就直接摇手拒绝了,失恋正不断强化他的生活主题,忘记了打理头发,油腻腻的头发恰当地表达了内心的悲观,为了持续地避免接触洗浴他特意梳了一根辫子,慢慢有一股馒头馊了的味道弥漫四周,非常不好闻。

几周时间一过,刘美好就对竹竿轧钩腻烦透了,用竹竿进行空中服务并不是善待老包,纯粹出于竹竿递送物品的游戏让她很兴奋,觉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现在这件事情因为持续得太久而变得乏味。老包说,我现在需要一顶宽檐的太阳帽,中午太热了。她说,老包,要什么你自己下来拿吧,我再也不管你了。老包说,你就狠心把我撂在这儿了,你这是痛打落水狗,对失恋的人儿落井下石。你以为我会白指使你吗?你要什么你说。老包对女人的置若罔闻充满了敌视,将一把缺齿的梳子准确无误地掷向刘美好的头部,但被她灵巧地躲开了,转眼进了屋,不再在院子里出现。

老头是反对宿命论的,喜欢生活披荆斩棘地前进,见不得爱徒如此不长志气,被女人伤神又伤身的。悲伤忧愁,不如握紧拳头,希望他能像赶走一只苍蝇一样赶走失恋。师徒如父子,老头整日眼热发财更爱重徒弟,一点儿不反对把女儿嫁给老包。

老头站在下面冲上面喊,你老是七死八活地哭丧着脸干嘛?听说你被一个叫小月吴的给弄得五迷三道。

老包站在上面冲下面喊,我怎么哭丧着脸了,再说不照镜子看不到自己的脸,这里没有镜子,怎么知道自己是哭丧着脸。

老头说,我给你介绍个女人怎么样?不花钱就能娶媳妇,保证是非常好的一个姑娘,啥都会做,羊肉饺子清炖鸡,让你吃得一个接一个打嗝。老头扫视了一下四周,确定女儿不在。

老包说,你根本不认识什么姑娘,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你乱点鸳鸯。我们是新时代的年轻人,热烈追求恋爱自由,坚决反对包办婚姻。

老头说,我看她正在给你做衣服,你和她现在两个人比较接近了。你们可以更进一步,你们去看电影吧,我去买票。

老包说,刘美好比我大一岁,我要找个比我小的。

老头说,老话说,妻大一,有饭吃。

老包说,什么老话,我才不信老话。人人都喜欢长得好看的姑娘,你为什么偏让我娶一个丑女人,我才不干。女人要像个女人,她看起来很不解风情,关键我们没有办法进行思想的交流,我心里有别人了。

老头说,你说谁长得丑,什么叫不解风情,你这是说的什么骚话,我看我闺女挺好。偷软抢硬,沾屄要命。你要死在女人身上吗?师傅不明弟子浊,你这是给我丢脸,你给我下来。我数到三,你要不下来你试试看。

老包表情灰暗,但不会轻易地屈服于数字,拱拱手表示拒绝,继续守望爱情。老包想如果小月吴来了我就下去,但是徒然地四处张望之后,小月吴再也没有出现。老包空着肚子,站在平房顶上生出一种脱离大地的感觉,这给了人想象性满足,饥饿感一下子减弱了不少。

小月吴离开县城了,消息传到了平房屋顶之上,老包已经断了几天粮,饿得头昏眼花,爬下来的过程中摇摇欲坠,差点跌下来。

小月吴消失了,对此众说纷纭。有人说她跟了一个外地人走了,嫁过去不回来了。有人说她到外地去学习美容美发技术,过一段时间就回来,总之红星浴池里再也见不到小月吴了。

火烧火燎的爱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小月吴就这么消失了,带走了她的柔情蜜意带走了很多问题的答案,只留下一套舌保健操。老包心里有很多谜团,还没有来得及解开的谜团,小月吴真的是个破鞋吗?那天她真的跟男人在一起吗?除了星期三,还有几个男人五点去洗澡?这些想法一直困扰着他,绞尽脑汁,搜刮了所有的脑细胞也想不出来哪儿出错了,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有亲眼看到,那天是别的某个姑娘在澡堂里也说不定,一切越来越没有把握。小月吴的沉默让老包无法理顺事件发生链条上的所有逻辑。那天应该不是小月吴,他开始为小月吴辩护,为了让这个猜想变得更加缜密有力,又一次去找锅炉大爷证实,锅炉大爷见到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发呆。那天在煤场门口,为什么没有给小月吴一个机会呢?老包常常反思自己和小月吴的爱情,觉得自己三番五次地落荒而逃表现得很愚蠢,甚至有些自责自己没有在恰当的时间出现,破坏了按时出现的规矩,最后的结论是他是爱她的,只是脾气太坏,心肠太硬。她也是爱他的,只是爱得太粗心。

小月吴的存在是永远的存在,爱情没有终结性的一天,爱情能支配一个人的命运,其深刻性就是能让人不断地思念,刻骨铭心。老包觉得这次命不好,但不知该怨谁,于是就再一次思念了小月吴,做了一遍舌保健操,心里的她仍然比谁都白,红唇小口闪着玫瑰色的光,自己是有耐心等着下一次见到小月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