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洗浴中心越来越像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外墙贴满了金黄色的玻璃片，更换了巨型招牌，白天沉默，夜晚发光。一辆卡车上卸下了十几台精密仪器，那是上海制造的智能评分机，样子跟一台自动取款机差不多，这种仪器很先进，价格不菲，它的原理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但是很可靠，只要你输入一些类似身高体重比、出勤次数、工作业绩、投诉情况、领班自评这样的数据，它就能根据佳丽们在工作中的综合表现，做出准确的评估，打出分数。佳丽们都是小月吴的干女儿，但小月吴铁面无私，管理起来毫不手软，每月分数前三名的佳丽将会获得数额不等的绩效奖金，相反，分数不及格的佳丽将会被淘汰。
红星洗浴中心还添了三位新干将，小月吴开出高价把李佩琪、王海燕和小玲宝请来，司职总经理助理兼领班，这是洗浴中心最重要的岗位。模特时代，她们风头最劲，遍地花开，男人当她们是大众情人。光阴催人老，如今三位基本已经淡出了县城男人们的视野。小月吴说，红星洗浴中心是最适合她们的单位，她们天生就是领班的材料，对每个顾客都能心领神会。以前没有红星洗浴中心，她们把大把的青春浪费在工厂里，真可惜。即便如此，她们仍然具备多年历练出来对付男人的聪明才智，她们余香无穷，县城里的男人都对她们做过柔软又清香的梦，李佩琪、王海燕和小玲宝能让男人们日日怀念红星洗浴，有了她们红星洗浴中心的生意会更好，这里一定会掀起新一轮的洗浴风暴。
张排长的眼睛是两盏明灯要照亮红星洗浴中心外的黑夜，嘴巴是一柄军号要嘶喊出忏悔的最强音，耳朵要听和解的甜美回声。张排长痛哭流涕，跪到了红星洗浴中心门口，喊道：小月吴你睡了没有？我知道错了，错一步含恨终身遗恨万年，我是来找你重修旧好的，我们破镜重圆吧。
张排长喊，以前都是我自私，没有想到你的苦处，以后一定狠斗私字一闪念，不会让你重吃二茬苦，重遭二遍罪，会让你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的。
张排长喊，小月吴你不出来，我就把膝盖焊到地上，永远不起来，跪在这里睡觉吃饭。我做炖萝卜最拿手，你不想吃我的炖萝卜了吗？
喊话受了冷遇，停下来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回应。张排长觉得喊得有些不是时候，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不但小月吴可能已经睡过去了，也没有人看过来，没有人来见证他这一片诚心。一片诚心白费了。
张排长拿出杀手锏，动唇有曲，发口成音，吹起小夜曲。哨声曼妙，浴客们闻声，从红星洗浴中心跑出来，围起来咯咯地向忏悔者笑起来。有群众打了个响指说，哥们嗓子不错，口哨也不孬。有群众劝道，没有晴不了的天，再使把劲，我看有戏。有佳丽出来说，敲玻璃吓死人，现在放完了屁才知道捂脸，晚了。张排长见粘了一圈人，说你们别光看着我笑，帮我去劝劝小月吴。有了观众，喊得就有些快意恩仇，继续喊道：迷途知返未为晚也，要是我们离婚了，我的心就会碎成好几瓣，你就会以一个风流寡妇的面目示人，你愿意变成一个风流寡妇吗？喊话能给他鼓劲，不至于泄气。他不知道，小月吴正在夜色的掩护下，聆听他招魂般的忏悔。
张排长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一会儿高歌，一会儿低吟，一直喊到天亮。保安队长杨三过来说，我代表吴总送你五个字，破镜难重圆，请回。张排长跪了一晚，露水打湿了全身，眼前太阳重叠着月亮，一声悲叹，说弥天之罪，一悔便消。小月吴你赶紧原谅我吧，我已经累了没有力气再跪了。
那日之后，张排长一点没有气馁，再次来到红星洗浴中心，步伐是多么豪迈，从此不用担心杨家兄弟了。杨三和气地说，张排长你什么时候才能拿下这个洗浴中心。张排长说，我拿下小月吴就拿下红星洗浴中心了，就算拿不下整个洗浴中心也能拿下半个洗浴中心，这里总是有我当家作主的一天。小月吴其实没文化，有文化才能笼络得住客人，把生意做得更好。等我当家作主那天，会大大加强红星洗浴中心的文化氛围，做到里面桂馥兰薰，人人红袖添香。杨三说，小月吴还不让你踏进浴场半步呢。张排长说，那么我就在门外贡献力量也是一样的。每天红星洗浴中心一开门他就守在门口，为客人停车开门鞠躬。
张排长的殷勤笑意永远挂在脸上，积极程度要是用智能评分机打个分估计能在洗浴中心排第一。杨三拿来一把椅子放到门口，说你不要歇会儿吗？张排长说，我站着倚着趴着躺着都可以，唯独不喜欢坐着，马桶我都不坐，我都是蹲着的，前一阵子我还喜欢上了倒立。你知道吗？劳改出来之后，我最大的改变就是讨厌坐着了。杨三兄弟，你一定是知道的，一个人刚刚进到里面，尤其以前我还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就像一只初生的羊羔般可怜。我进到里面，一个屋子里的那些人很奇怪，都横七竖八地躺地上，中间空了一把不新不旧的椅子，没有人去坐那把椅子。其实，我应该多想想类似这把椅子为什么没人坐这样的问题，但是那时候坐着是我的习惯，我直接就坐到了那把椅子上。这一坐，就坐来了灭顶之灾。只要我一抬起屁股，甚至动一动，所有的人都用拳头打我，用脚踢我。开始我想，就这样坐着也不错，我就这么把牢底坐穿，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坐了几个小时我就坐不住了，左扭右扭，我想问这把椅子我得坐多久？没人搭理我。他们睡觉的时候，只要我离开椅子，他们就醒过来打我。他们放风的时候，也派人值班看着我，不让我离开椅子。那把椅子中间的一块屁股大小的圆形可以从下面取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大小便了。总之，我的吃喝拉撒睡都不能离开椅子，过了一天，全身的肉都被捕鼠器夹住了一样，一把椅子成了无法克服的敌人。如果他们把我捆绑到椅子上，我还能多坚持一会儿，但我只能这么干坐着。你猜我坐了多久，整整坐了一个礼拜，我被一个姿势差点折磨残废。坐着的时候，我想象出了很多保持舒服的姿势，什么姿势都想到了，只要不用再坐着就是最大的快活。杨三兄弟，你说这件事情是不是很有意思？你一定觉得那把椅子是一把有特别含义的椅子，开始我以为这把椅子是哪个牢头狱霸的专属之物，后来我发现这把椅子根本没有主人，只为了惩罚那些贸然坐到椅子上的新人。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进陷阱真愉快呀。可惜的是，那些新来的人看到椅子，都自觉地站到一边，几乎没有一个人坐到椅子上，我甚至怀疑他们提前接到了不能坐椅子的通知。我很快明白了，没有一个像我一样愚蠢，只有我才那么愚蠢。我要是不愚蠢，能连老婆都找不回来吗？出来之后，我就不坐任何椅子了。走南闯北，我见了部长厂长总经理村长什么的，他们的椅子我看都不会看一眼，更不会坐他们的椅子，陌生地方的椅子在我看来都是陷阱了。果然，他们很高兴，说我很谦虚，有涵养有前途，不愧是读过书的学问人。
张排长声名远播，他的很多故事都被人复述，男人们进入红星洗浴中心之前，都像亲弟兄一样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拥抱一下，递敬上一支烟。他的耳朵上夹满了高级香烟，刚拧灭一个烟头就立刻点燃一颗，指尖一直冒烟，不管如何加油抽，也抽不完。有时候，嘴里含着烟，并不轻易地吐出去，烟气流逝得很缓慢，像一条白蛇爬在脸上。烟色的光环从后脑勺升起，仿佛这么吐着吐着人就能飞起来一样。有时候，紧吸不停，伴随着一阵阵咳嗽，把烟圈喷到空气中，吹到别人脸上。
抽多了烟，张排长口渴又头晕，见到小月吴就说，小月吴你什么时候原谅我，是不是快了？小月吴说，湿了的木头还能点着火？伤碎了的心还能复原？我们还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