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走了一截路,搭上短途汽车到了岸边码头,嚓嚓作响的马达,鸟群飞过大海,海风吹拂着面颊濡湿而冰凉,对面的岛已可以望见,寥寥几个人在等下一班船,半个小时行程,海轮驶入主岛的峡湾,扶着缆绳走下船,海岸空荡荡的,巨大的岩石伸进浪花里。
三个人又坐上铁板已经发锈了的小艇再向北,搭客更少,过度的颠簸,晃来晃去快翻了似的,刘美好的心都快要吐出来了。大陈背着被子,像一名伞兵。
海滩上埋着搁浅船的残骸,只露着肋条般的龙骨,岛的路仍然是老路,堆满了卵石、牡蛎壳和晒着的网和干海蜇,三两声无力的狗叫代表了若隐若现的人迹。海水笼罩的村庄,枯死的草,死了的闯海渔民无法火化,埋在村子南头的乱坟岗,有的坟头竖了碑,上面刻着图案。岛上多了一些抖着身子到处小便的陌生旅人,鱼皮的腥臭处处弥漫着。赤潮频发,刺参、鲍鱼成活受极大威胁,海水盐分剧增,渔汛越来越短,渔民走投无路,没人知道小岛的希望在哪里,好多年前,空荡荡的岛上就没有人口增加了,天年不好的时候,很多人移居主岛或者上岸,更多的人只能像植物一样生长在岛上,移居人家的坍塌房子零落几处,添了岛的丑陋。
门漆已经剥落光了,大陈奶奶打开门闩,白发干枯,已经很老了。面对正屋供奉着的海神娘娘,奶奶举止庄重。大陈说,奶,我们来看看你,你给我们做点东西吃吧。
岛上淡水奇缺,周围有二十多个无居民岛,奇礁美丽,都是无法探寻到淡水而无人居住的岛。由于海水倒灌严重,吃的都是苦咸水,岛上依靠水窖集雨吃水,随处可见提着水桶的人。奶家的屋子将雨水蓄在屋顶上,可以听到水在头上流过的声音。晚饭有牡蛎、黄鱼、赤扇贝、海带,一路上什么也没吃,早已饥肠辘辘,大陈让新婚夫妇喝土豆酿的烧酒,用手撕着吃煎黄鱼。刘美好喝了水又吐了出来,满嘴是苦涩的咸味。
饭后,两个人循着岛一圈圈地走,路不容易走,狂风吹打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刘美好紧紧抓住飞扬的衣服,害怕飞走一般。岛上利用风电场提供照明,几架大型风车迎风旋转,像盘旋在空中一把把巨大的刀锋,走近了就听到呼呼地响,老包惶恐不安地仰头说,好大的风车呀,吹得颈后发凉,像要把人脑袋削掉一样。
回来,奶奶已经给他们将屋子打扫干净,铺好被窝。大陈说,新郎搂紧新娘,赶紧进到新婚的被窝里面。第一个晚上,两个人躺在被窝里干完事,老包闷着不说话。刘美好想老包是不是要问问以前有没有跟别人睡过这样的问题了。老包问的问题是刘美好干那个事是什么感觉。刘美好说脑子里闪过一片光亮,像打了一个闪。老包肯定地说,一定是高潮,我也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老包摸到刘美好的手,摸到金戒指,说结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哭,哭得越厉害日子越好,你不怕穷?刘美好说,穷了不怕,过穷日子靠节俭有粮有油就行了,以后咱们团结互助一条心,好好过日子,好日子就一定会来。
门口有几株浓密的树,有风的时候就呜咽着。刘美好说,树也是跟人一样活着的,还会哭。老包说,声音跟猪哼哼一样。海风从窗缝进来,模糊的马达声穿过房间,发出空空的响声如同幽灵被困在贝壳中。刘美好侧身蜷在角落,喃喃自语,带着叹息睡去,夜间几次突然惊起,被什么震醒一样。
刘美好不停地翻转身子,膀大腰圆滚动起来像一只装了几只轮子的铁桶。老包说,你为什么不停地滚来滚去,你这么滚我也睡不好了,难道你有心事?刘美好说,我怎么睡不着了,脑子里面正在演电影一幕一幕的,什么场景都有。老包说,你要是想起什么乐事说给我听听,我也睡不着。刘美好说,里面的场景没有逗乐的场景。老包说,你脑子里是什么场景,你要是有什么秘密也得说给我听。刘美好心里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变得有些恐慌,说我没有什么秘密,脑子里的场景是描述不出来的。
老包说,我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些场景,我先讲给你听。现在的情景是一群人在打我,他们打我像打一只赖皮狗。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差点被人打死了,那是因为我偷了一个钱包,每次都一样,杨五放风,我得手后转移给杨三,杨三递送给杨四,杨四离开。别以为我会因为失手挨打,我们从来没有失手过,就算失手也没人敢那么打我。师父说过,小偷有小偷的规矩,这些规矩比一般的厂规校训要重要的多,甚至比军规的效力还要大,小偷破了规矩是没有人可怜的。这一次我破了规矩,我把师父的话抛到了脑后,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
一个钱包到底能装多少张钞票是没有个定数的,但是那个钱包是我们见过最厚最大的一个钱包,里面装满了纸币,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证件、信件和票据,我们几个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楚。按照规矩,任何的钱包都要封存三天才能拿出来,这就是我们的纪律。我们可以轻易地从别人口袋里掏出钱包,但并不是所有人我们都能得罪的起。三天就是一个观望期,如果没什么动静,说明丢东西的主儿没能力把东西找回,钱包就属于我们。在这三天里,县城的黑道或者白道为这个东西找到我们了,我们就得把东西交出来,丢东西的主儿一定是不能开罪的大人物。
不用说你就知道了,我把钱包的钱给分了,杨三问我要不要等几天再分的时候,我说你妈正住院急着用钱,有什么事情有我呢。我没有遵守第一个规矩,却遵守了第二个规矩。这个规矩就是,分过之后,除了金银钱财,钱包连带里面的东西必须销毁得干干净净。你说我傻不傻?既然破了第一个规矩,再破第二个规矩也就无所谓了。但我把那些信件之类的东西认真地撕掉了,还花费了不少的功夫,后来它们就跟磨碎的豆子一样了。要是当时把那些证件、信件和票据留下,也许我就逃过一劫了。
当天晚上,我就被几个警察拖进一间屋子关了起来。这几个警察跟我们一样都清楚其中的规矩,当他们知道钱包分过了,东西都找不回来了,就把我吊到半空中,轮流用一种黑色的粗管子打我,打完我的肚子敲我的腿,最后把管子插进我的嘴里。这件事情以前,我们双方都是喜欢和平的,从来没有这样的冲突。我咬牙忍着,没哭没喊没有怨言,因为我坏了规矩。其中有一个龅牙的,操着一口娘娘腔,打我打得最狠,每次都悠缓地举起管子,然后全身的力气伴着管子突然飞射到我的肚子上,简直是在为我检验肝脏的承受力,他们知道我是不能为这个事情去报复他们的,因为我坏了规矩。我拼命地回忆那个钱包的主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一定是个大人物,但居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你说那个钱包到底有多重要,不就是有几封信几张纸片,差点要了我的命。别看一些大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丢了几张纸片就可以让他们当不成大人物。以前我是不相信有魂魄这种东西的,他们打累了才把我放下来,我在地上爬来爬去,感觉有薄纸一样的东西在背上飘来飘去。我想人的魂魄原来像薄纸一样,飘到地上,人就死了。师父把我抬出看守所的时候,嘴巴变成了绿色,膝盖被敲碎了,几乎成了一棵被拦腰锯断的树,还以为两条腿再不好使了,直到两个月后才知道我还没有成为瘫子。我的好兄弟们怒火在胸,一个个面露凶残,杨三手持钢刀,闪出复仇的寒气,嚎叫着把每一刺都刺进空气。师父说,谁也不能动,你们有理吗?规矩破了一次,规矩还是规矩。没了规矩,江湖路就到了尽头,谁也混不下去了。
规矩可以阻止复仇,谁也不能阻止仇恨。我可以不报仇,但不能不恨那些打我的人。你要我问有没有恨的人,他们就是我最恨的人。那几个人打我的时候,一直在笑,笑得很随意,中间他们还吃了一次饭,我在他们脚下闻到了米饭的香味,这是一次不成功的杀人游戏,所以我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现在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场景,就是夹出钱包的那个瞬间,那个大人物正从轿车里出来,他的鼻翼不停地向外鼓,耳朵是尖的,还和我对视了一眼,眼球有些发黄。他不停地在跟周围的男人说话,嘴巴跟一种鲅鱼的嘴一样,那些话很像是从嘴里吐出的水泡,奇怪耶,这个人的样子居然这么清晰,多年之后一下子在脑子里出现了。
脑海中不停地追赶这些场景,往昔的岁月就这么消失在我的回忆之中了。刘美好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放心我已经跟师父保证过了,从今天开始我就收心好好过日子了,再说我早就不做那些江湖勾当了。刘美好你睡着了吗?跟你分享这么重要的人生片断,你还能睡着了。刘美好没有睡着,正捂着自己的嘴巴,防止有害的秘密从舌头上奔逃而出。多少个不眠之夜,她就是这样捂着自己的嘴巴度过的。
第二天,大陈摇船带两个人到各个岛打发空闲的时间,登上无居民岛看驻守士兵训练,看到难得一见的斑海豹。礁石星罗棋布,远远就看到赭青色的礁壁上巨大的九个大字——南心济宅地阿弥陀佛。大陈说,这是祖辈刻的字,那个地方是最容易沉船的凶险地方。刘美好受了海风的迷醉大喊,看到海,我就觉得心里充满了泡沫一样。到了岛上,我觉得自己跳出了地球。
岛上的妈祖庙,泥塑上的金油闪闪发亮,妈祖娘娘面相慈祥,脖子上镶着一排鲜艳色彩的木珠,身旁的侍者丰神秀逸。小庙有一种温暖而柔和的氛围,又满是香火味。正中摆着一个厚厚的蒲团。刘美好跪在蒲团上磕了头,老包问你许了愿?刘美好笑而不答。大陈写了个条子,写道:我是武霖县城卖烧鸡的李大陈,保佑我生意顺利发大财,保佑我的真空烧鸡一只不臭。纸条里面包了两张纸币,扔进功德箱,又转脸问两人道,老天爷他不会不帮忙吧?妈祖庙大殿装饰素雅,有些朴陋,一盏闪着猩红色的灯泡,案上燃着线香,烟柱很长,长得甩着一条长绳。
刘美好穿上渔民的绣花布衣短衫,头发扎着垂在胸前,垂着腿坐在船舷上,身体随着船体晃动,一下子就适应了这岛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