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好趁着肚子饿买个面饼吃了,喝了几口水,走过了几个岔道,打听了几个人,也没找着住的地方。在一个弄堂口发现了“浴池”两个字,字体很大,大得差点让她没注意到下面的两个小字——住宿。刘美好想到澡堂子也可以过夜,一下子全身都热了,兴奋的程度应该不亚于科学家发现了科学新大陆。
一家老式澡堂,挂着的对联曰: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泡池、搓澡、敲背、捏足、修脚、掏耳、脱毛、染发一应俱全,气象万千,有人哼唱有人发呆有人喝茶有人气喘吁吁有人要去屙屎有人把屁放得满堂响,关键是有人已经在自己的席位上高枕而眠啦,呼噜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刘美好想真是客满堂呀。
两个方形水泥池,一温一热。刘美好进了咕咕直响的热池子,发烫的水灌进整个身体,舒了几口气,水温让她一会儿就天旋地转头发昏,挥汗成雨。
刘美好艰难地爬出池子,捡了块碎肥皂搓到手上,用搓好的肥皂泡洗了个头,冲身完后赶紧进了大厅躺下。一个人提着小板凳,坐到刘美好的脚边问,免费修脚加免费捏足,要不要来一个?刘美好没有被人捏过脚,犹豫着摆了摆身子。捏足人问,你哪里痒?我还可以给你挠一挠。大厅里光线微弱,看不太清人脸。捏足人解释:脚底板内应脏腑,外通肢节,重要的很。捏足可以通经络,祛病强身,促进血液循环。刚刚在火车站有人奉送手相,这又免费捏足,好事成双。
捏足人先掏出一把软毛刷子,在脚心上刷了一下又一下。刘美好立刻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捏足人边捏脚边说,从你的脚趾看,你的肝脏和胆囊都没有问题;从你的脚后跟看,你也没有糖尿病和月经过多的毛病;从你的脚心看,你以后不会犯高血压。以后要多练金鸡独立,那个动作会让你的身体更健康。
捏足人说,水浒传里梁山好汉有个神行太保,日行八百,夜行千里。
刘美好说,戴宗功夫不行跑得快,流星赶月全凭一双大脚,我最爱听评书这难不倒我。
捏足人说,我们必须重视我们的双脚,就像重视我们的眼睛一样。人最美的地方是哪里?是脚底板。你的脚底板很漂亮很标致,不过有个鸡眼。
刘美好说,我还不知道脚上有鸡眼呢,真有鸡眼吗?
捏足人说,你看你以前粗心都没发现。小小鸡眼痛苦大,有病早治,养病如养虎呀。现在不挖掉就会越来越严重。本人从不跑刀,不出血,又快又准又深,挖完你立刻就可以从事跑步跳高跳远各项体育活动了。
刘美好问,一个鸡眼多少钱?
捏足人说,一个鸡眼五块钱不贵吧。
捏足人展开一个修脚小包儿,一排针刀、条刀、片刀、圆锥、镊子。捏足人先在脚底板上实验性地鼓捣了两下,吹了吹手里的针刀尖,刀尖上闪耀着救死扶伤革命人道主义的光辉,使得此工具看起来更利于铲除鸡眼。刘美好把左腿拐出一个直角来,脚底板抬到眼前,隆起淡黄色的一小块,摸起来的软硬,瞅起来的颜色,都跟活生生的鸡眼一样。
捏足人捧起脚底板,先用针刀刺入肉中左右晃动,再使条刀深入切割。第一个鸡眼解决掉之后,捏足人说你看看右脚,右脚又浮现了第二个和第三个深埋脚底的鸡眼。于是,条刀片刀双管齐下,连续挖除三个鸡眼,剥离出三个绿豆粒大小的角质核。针刀在小瓶子里蘸了几下,点到鸡眼遗迹上,捏足人说,三五一十五,弹打无命鸟,病治有缘人。要不是遇上我,你就养鸡眼为患,怎么样一点儿不疼吧?
刘美好半夜醒来,捏足人正蹲另一个人脚边挖鸡眼。观察一会儿,发现他童叟无欺,窜来窜去为每个享受捏足的人都发掘并消灭了三个鸡眼。这才想起刚才挖出的鸡眼质地其实非常可疑,似醉方醒地说,我中了你的奸计啦,我怎么没想到咧。行行有门,门门有道,处处留心皆学问。遇见骗子长了点见识,这人是个身怀绝技的鸡眼工作者,对刘美好亮出了阴招,好脚生生挖出三个鸡眼来。刘美好重新凝视了一会儿脚底板,患处贴了三块小胶布像花了的脸,脚底板已经没有办法完璧归赵了。她并没有太生气的意思,甚至觉得有些可笑,顾不上心疼三个鸡眼的费用,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好好地睡一宿迎接明天的新生活,比三五一十五更重要。
转天一出浴池就寻对了地方,她没有立刻行动,先去裁缝街各家的橱窗前都看了一遍,这一看就看出了上下好坏,久久地伫立在荣昌衣铺的服装橱窗前,这家店立足于北京最繁华的路段,承袭红帮缝纫技艺,擅长女装制作。刘美好凝望着里面的陈列物,直到看累了,找了块暖和的台阶晒会儿太阳才迈进去。
一个脑袋有点方的伙计正趴在裁缝工作台前吃饭,看到刘美好站起来,用手抹了抹嘴唇上的油,做衣服?我去喊师傅。
刘美好说,你们师傅是不是叫王瑞昌?我想做学徒。
方头伙计重新坐下,从容不迫地端起碗,说我们这里不需要人。
刘美好说,那你找来你们师傅,我跟师傅说。
方头伙计说,这条街这么多做衣服的,你换一家不就行了。
刘美好掏出一张报纸,报纸是厂长给的,她指着一个位置说,你们师傅有经验有名气,师傅还上过报纸。
方头伙计说,那你等一下,等吃完了饭,我去给你叫。他慢吞吞地咀嚼着米粒,并没因为有了承诺而加快吞咽的速度,阎王催命不催食,刘美好只能这么拘谨而忍耐地干站着。
刘美好被一碗干饭憋得太久,失去了耐性说,哎,你别吃了,你能不能现在去叫。师傅在哪儿?
方头伙计皱了眉头,指了指身后的布帘说,你着急什么,要是等不及,就到外面溜达一会儿,师傅睡着午觉,睡着了叫起来是要挨打的。
刘美好觉得可能他看她有点不顺眼,一个伙计凭什么看她不顺眼。她有些生气,可这些渺小的愤怒并没有被关注,只能听之任之继续矗立。她全身开始冒火,这火把全身都煮沸了,咬牙转身而去,刚走了两步就被一个声音叫住了。谁呀?声音从布帘后面传出来,随后一个身体微胖的男人自动出场了,黝黑的面庞长满了皱纹,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跟报纸上的照片还是不太一样的,本人更显老迈也没有照片上精神。刘美好多少有点失望,第一次见了老师傅,心里有些慌慌的,顾不太上失望,或者继续和方头徒弟生气。
王师傅刚才在里间把刘美好的话都听到了,说道,现在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了,学什么裁缝,赶紧去学着干点别的吧。王师傅鼻子不够通爽,闷声闷气。
刘美好打开布口袋,把一件白衬衫递给老师傅,说这是我自己做的,我叫刘美好,以前在衬衫厂就听说您了,您真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那时候是我们厂长告诉我的,我们厂长是谁?就是武霖衬衫加工厂的厂长,厂长说他登门拜访过您,亲自跟您讨教制衣的诀窍。不过我们厂长现在病了,再不能来了。王师傅说,机缝这么好,你还用学什么?王师傅对刘美好的手艺深感意外,语气缓和了不少。
刘美好叹了口气,加深了感叹的程度,说道,裁缝的基本功是热水里捞针,牛皮上拔针,我光会踩缝纫机,要论真本事论手工活,我差得还远。学艺进步,永无止境。她还没有看出师父的手艺高深之处,有报纸为证,有厂长为证,应该错不了。
王师傅说,三十六行都有规矩,我不收女徒弟。方头伙计溜边插嘴说,是的是的,师傅不收女徒弟。你甭求了,余地不大。刘美好说,妇女半边天呢。古往今来,谁说女子不如男,花木兰杨门女将穆桂英武则天秋瑾刘胡兰,哪一点儿不如儿男。说到后半句还带一点儿唱腔,抖开报纸,把标题读了出来:女式服装设计冒尖人才,著名设计师王瑞昌。刘美好背诵了报纸内容,一字不差,仿佛那些铅字是她吐上去的。文章描写了王瑞昌师傅高超的技艺和各类绝活,尤其是手工缝制的绝活。
王瑞昌被点了名,干爽地笑了两声,笑起来有着父亲的慈爱,没有应声。刘美好说王瑞昌这不就是您吗?报纸里的照片我熟得不能再熟了,一下子就把你认出来了。说完之后,又重新读了一遍标题。照片中的王瑞昌很有光芒,现实中的王瑞昌采集了照片里的光芒,点缀了自己,也变得光彩照人,这光芒也是他的福祉,引得客源不断。刘美好要找个好师傅,这样光芒也能辐射到她身上。
王师傅挥手摇头拒绝。刘美好琢磨要不要再涎皮赖脸地要求下去,也许再坚持一下就会成功了,又说人多添柴火焰高,我可以给师傅帮得上忙的,一定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我还能做家务活,你看我的行李这么少,每天我都把行李收拾好,你什么时候让我走,我就立刻走。老师傅再一挥手又摇头。
方头伙计插嘴补充说,你的眼界还挺高,名师是那么容易拜的吗?女徒弟多麻烦呀,就算是师傅同意了,师娘也不会同意的。说完,发出吱吱的窃笑。
王师傅骂道,你看这女式衬衫做出的车缝活儿,一个外地的女工就能做成这样,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徒弟。方头伙计说,山外青山天外天,世外有高人嘛。王师傅一下子被激怒了,摸起尺子,一把将衬衣扔到了徒弟的脸上,方头伙计衬衣罩了脸就撞到缝纫机上,伴随着一盒子顶针纽扣连连落地,尺子疾风骤雨般打到肉上发出呻吟声。刘美好出了气,喜滋滋地低吟:掀起了你的盖头来,让我看你的脸儿。方头伙计学徒两年,才学了点手工针线的皮毛,懒惰荒嬉,不得要领,平时只能递个熨斗,做些缝边缝,外加配纽扣、锁扣眼、缝口袋、缝门襟的辅助小活,学徒两年还不能拿剪刀。
王师傅骂完打完之后,对刘美好说你留下来!我收什么徒弟,谁也管不着!刘美好败棋有胜招,瞟着惊魂未定的方头伙计正合心意,抿着嘴笑起来,她就要这么一位师傅,学艺不被师傅打怎么行。
王师傅住的地方离裁缝铺不远,一个老民居的独立小院,里面三间平房。据说这是老北京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倚仗龙脉,滨海临湖,周围建满了广宅大院。正遇上王师傅的媳妇刚刚起床,打着哈欠。王瑞昌跑进屋弓下了腰,把鞋给媳妇穿上了,顺便讲了新徒弟的好话,脑门涔了一层细密的汗水。
王师傅的媳妇看起来年纪比师傅小不少,长得还行不难看,但说话却不怎么柔和,张口说王瑞昌,你猪油蒙了心,开始怜香惜玉了。老师傅亲切地说,哪能哪能呀,你以为我是怜香惜玉?我是赞赏她的能力。她又不是天姿国色凭什么迷倒我,就算是天姿国色也迷倒不了我。这种徒弟,我已经找了好几年了,但是只是没想到她是个女的。车缝活儿又快又准,针脚均匀整齐,你看这衬衫,这是她的看家本领。
师傅媳妇拉着个脸迟疑了片刻,这是个让人紧张的停顿,刘美好担心已经应承下来的突然变了卦。方头伙计手艺不行眼活好,正在给师母打扇驱蚊。
王师傅唯一的徒弟帮不上忙,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急于将刘美好收入店中,还有就是她的长相也帮助了她,停顿之后,师娘不再坚持了,同意收徒。
王师傅一连喷出几个喷嚏,涕水不绝,颤动着鼻翼,说这是师娘,叫师娘吧。刘美好说师娘。师傅媳妇说,你别叫我师娘,听了这两个字我就老了。师傅媳妇说,你住店里吧。刘美好说,住店里?我以为还得扫地做饭倒尿壶呢。师傅说,那是旧社会学徒,现在学什么教什么。学徒期间帮师傅打下手就可以了,出师之后,留下离开自便。说完,一把晶莹的鼻涕落在地上,师傅补充说我的鼻炎又犯了。
刘美好自个儿住在裁缝店,没明白为什么屋子里满是怪味道,吸着鼻子想这屋子怎么有一股臭鸡蛋的气味?昨夜无处落脚,刘美好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糟糕,反而开始回味热水池的快感,泡热水澡简直被回味成了一种异常销魂的形式,全身皮肤宛若被吹满热气鼓了起来,漂浮着远去。现在有了安身之处,本来计划夜里再去浴池过夜,这下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