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鸡的时候,只有在自然状态下把血流干,烧出来才会肉白鲜嫩。
大陈手持三寸小钢刀,每只鸡下喙一厘米之处刀起刀落,屠宰刀口不超过一点五厘米,随手一抛,哀鸿遍野。杀鸡的利落劲儿让大陈显得英姿飒爽,气器宇轩昂。老包说,大陈呀你变成屠夫了,你在杀鸡的时候看不到一点儿和人干架时孬种的痕迹。一群候宰的公母老小,栗栗危惧,鸡毛森竖。挨了宰的鸡们做最后的挣扎,发扬出猛打猛冲不放松的战斗作风,血流成河。老包在血雨腥风中跳来跳去,左躲右躲,鸡毛阵鸡血阵鸡屎阵,阵阵难防,两条裤管沾满了鸡毛鸡屎鸡血。老包说,我都快变成一个鸡毛掸子了,我是来吃鸡的,不是来吃鸡屎的。大陈说,它们已经喉管、气管、食管“三管齐断”,活不过三分钟啦。
刚刚擢升为烧鸡老板娘的新媳妇由大陈亲授技艺,大陈要求媳妇必须动作敏捷,手疾眼快,大陈媳妇头发和额头各黏着一根红色鸡毛,行动紧急的程度好似一封人肉鸡毛信。大陈喊道,褪毛啦,水还没烧开吗?大陈媳妇一刻不得闲,被喊得有些仓皇失措,提来的两桶开水灌进了一个巨型的木制盆中,木盆四周也沾满了湿漉漉的鸡毛。大陈试了试水温表示满意,水温少一度褪不干净,不能斩草除根,多一度则破坏鸡皮,油脂渗出,味苦。大陈拎起死相各异的鸡,扔进热水中浸烫一分半钟左右,蒸汽从他的头顶上冒出了,让人产生那里就是蒸汽的产生之地的幻觉。
每只鸡只在大陈手里停留一分钟不到,寸草不留,一丝不挂。大陈告诫媳妇,特别是鸡肛门的地方有一层细绒毛,一定要刮洗干净,大陈烧鸡屁股的声誉非常重要。开剥造型,大陈媳妇先用剪刀从胸骨位置穿进鸡膛,清除内脏之后用竹签撑开,鸡腿交叉塞进鸡膛,鸡脖子伸进宰杀口。大陈媳妇干瘦、黝黑,老是不笑,看起来好像不高兴,其实不是不高兴,她有颗坏牙,每当想笑就得克制。
造型过的鸡,均匀地涂抹上蜂蜜水,抚摸加轻拍。油锅热了,烹炸半分钟捞出,大陈说,盯好颜色,柿黄色开始捞出锅。陈皮半两、肉桂一两半、豆盏三钱、丁香一钱、白芷二两、砂仁三十克、草果三十克、良姜九十克,除腥秽,溢芳香,香透入骨。大陈说,要想烧鸡香,八料加老汤。老店陈货多,大陈烧鸡的老汤,少说也有十年八年了。大陈将八味药料碾碎,平铺锅底,兑进老汤,浸入烹炸过的鸡,再加盐水。老汤煮沸了,小把火硝加入沸处。
文火慢蒸的空隙,大陈手持一根橡皮管子人工降水,轻松地破了鸡毛阵鸡血阵鸡屎阵,院子被冲刷干净,冲水的时候并没有忘记督促媳妇添柴加火。两个小时后,大陈说出锅。
整个空间分布着芳香,大陈提起一只。从脖子宰杀口入手,熟练地将鸡皮脱了下来,鸡皮不破不裂保持着鸡的形状。大陈把鸡皮扔进嘴里说我只吃鸡皮,鸡肉我是一块也吃不下了。老包捧着被剥了衣服的烧鸡,快意地撕下了第一块鸡肉,几分钟就消灭干净了。老包连续打了几个饱嗝之后,说差点忘了办正事了,我们出发吧。大陈说,我打听过了,县城里四条街有个刺青店,店里有个圣手老扁,手艺一流。
刺青店位置偏僻,不好找,巷子里钻了几个弯,走岔了好几回,直到太阳晒得人有些焦躁才找到门头。一走进去就是会客厅,装饰古朴气息苍老,七零八落挂着不少物件低悬在人的头顶之上,一条带扶手的暗色长条硬椅,排着绣花坐垫,窗户挂着红色幔帐,在灯下散发着淡淡的暗红,厅的中央部位供着一个两尺大小铜制麒麟灵兽,背后是一个屏风。整个房间充溢着一种难以分辨的气味,熏香缭绕也掩盖不住,大概是色料和皮肤的混合味道。
两个人又顺着屏风往里走,右边的屋子摆着一张窄床,四围悬挂着刺青的画稿,蝎子貔貅鼋鼍鲤鱼各种大小图腾,三大块近两米的透明玻璃上面也画着丙烯刺青,这些背景使得整个屋子透出森然之气。左边屋里只有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坐在椅上,这个人下巴上留着一把浓密的胡子,左手臂上纹着一只红色的鸟,似凤又似鸡,身覆火焰,不知是个什么鸟。
大陈说我们找圣手老扁。鸟人用目光把两个人进行一番上下打量,问想纹什么?大陈对鸟人说,你是圣手老扁吗?我纹王爱国三个字,是我媳妇的名字。他纹刘美好,是他媳妇的名字。
老包的注意力被挂着的刺青画稿吸引,说大陈你纹个豹子吧,这豹子又凶又猛。大陈说,不行,我一个卖烧鸡的,小买卖利小钱薄,纹了这流氓活儿别人以为我欺行霸市,生意就不好做了。又转脸对鸟人说,圣手老扁在哪儿,他是不是出去了?鸟人说,说不定纹了之后生意会更好呢,杨家三兄弟都是在我这里纹的,最近就混得不错。
老包发现鸟人右边袖口里伸出一枝生长着的青色蔓藤直到手背,这枝刺青蔓藤活了一般,被这根青藤感染了,内心溅起了一些细小的不名物质。老包指着那尊麒麟灵兽铜像说,杨三算什么,那些龙虎狼都是些瘪三才纹的,我纹这个,这个能纹吗?大陈说,听人说太凶的纹物背不住容易出事,我看我们只要纹个名字就行了。老包说,我命硬能扛得住。鸟人说,御麒麟是纹物中的极品,这些画稿中唯独没有御麒麟,不能画出来,画出来就会成为摹稿被别人临摹,御麒麟在我心里。大陈说,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圣手老扁,我们只要圣手老扁给纹。
刺青技法不复杂,先割线后打雾。老包说,你可别给我纹坏了,纹坏了怎么办?鸟人说,失败的纹身不少,咱是负责任的手艺人,圣手老扁的名号不是白来的,给谁纹就得对得住谁。鸟人就是老扁。大陈说,原来你就是圣手老扁,你为什么不早说?纹这个东西疼不疼?鸟人笑了,说疼是不疼,不过也有人纹的时候疼得哭爹喊娘,承受力弱的人常常分两次,一次割线,下一次打雾。老包对老扁说,你一次弄利索了,别费二遍事了。大陈说,别纹了,纹那么个东西就成流氓了。不是说好了纹个名字,我就纹个名儿就行了。
刺青的疼痛正在于它是可以忍受的,肋骨脖子一些敏感位置还是比较疼的。老扁说,趴下,脱光上衣。老包说,女人纹是不是要脱光衣服?老扁说当然。老包说,你这得看过多少光身子女人。老包想象了一下,仿佛所有的女人都在排队脱光上衣等着让老扁纹个图刺个花。你胳膊上纹着什么鸟?老扁说,这是朱雀。朱雀神鸟,为我先导。
老包渐渐地麻木,失了精神昏睡过去,他听到了色料浸润皮肤的声音,听到了身体正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老扁的眼神里开始带着艺术家的神情,竭力想要精益求精,后来艺术神情一点点消失,有些力不从心。老扁打着哈欠咕噜说,我怎么这么困,眼皮都黏在一起了,这刺青怎么能一次弄完呢?现在好了,割线都割不直了。刺青就是雕刻皮肤,满背的工作较为复杂,老扁进入工作状态,一连干了二十多个小时,一天一夜。
老包醒来的时候,全身冷汗,人仿佛骤然为憔悴所袭,问老扁说如果后悔了,不想要了,怎么能把这个东西去掉,能洗掉吗?老扁说,你怎么纹完了才问这个,纹身永不消退,要去掉就得切除缝合、擦皮、植皮、冷冻、激光。刚纹了你就后悔了吗?你看看纹得怎么样,看过了,你就不会想去掉了。老包说,不是后悔,我就是问问,随便问问。
刺青完成两个小时之后,身体要进行沐浴,用清水洗掉溢出色料,再用脱脂棉或者医用纸巾带着酒精擦拭一遍进行消毒。老包扒开上衣,冲完水,两臂筋络分明,露出整个满背的烈火御麒麟,傲物威猛。刺青的谜就是灵性的谜,灵兽几乎将肉体吞噬,啜饮肉体的血液,摄人魂魄。拉开窗绳,一束光投射到闪着熠熠生辉的鳞甲之上,两只眼睛看得人有些局促不安。
老包对着镜子心里像沸水一样激动起来,弄醒大陈,问怎么样?大陈睡眼朦胧,说威武凶猛。老包说,比杨三他们那些怎么样?大陈说,看起来比杨三那个厉害多了,他那个过肩龙跟爬着个瞎长虫似的。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矮个子溜进门。老包说,快看,我们的新朋友来了。水冲石头山挡水,今日不见明日见。咱们又见面了,真是投缘呐。老扁张开嘴想说什么,老包对他笑着说,这没你的事情,你想管闲事吗?老扁反应迅速,嘟囔着说,管闲事吃狗屁,管闲事落不是,遇事少插手困难绕开走,我不管,你们自己处理吧,我累坏了得去睡觉去。
杨三面色慌张仍能把持镇定,掏出烟尝试分发给两个对手,屡屡回头往后看,佯装遥望真实中并不存在的帮凶。老包觉得好笑,贴近杨三挡住退路,说我不抽你的烟,别往后看了,瞎眼睛走到哪里都没路。我说过什么来着,人总有落单的时候不是?杨三说,今天我不是来找打架的,打架我就不上这儿了,我是来给褪色纹身补色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冤家多把刀。我们一笔勾销了吧。老包说,大陈把门关上,我们关起门来打狗,打个痛快。大陈说,别把人打坏了。老包说,你杀鸡的干劲都哪里去了。
老包目光变得凶狠起来,用孔武有力的胳膊一把卡住杨三的脖子,将他推到墙上,说一笔勾销了怎么行,你会不会算账,今天我们好好算算,你把欠的都补上,再一笔勾销怎么样?要补色,我就给你补点血吧。杨三说,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个指头,我们兄弟几个……老包五指使劲握着往死里掐,说你以为我是欺软怕硬的人吗?杨三后半句就翻不出来了。
杨三久跑江湖常在外,五颜六色分得开。他咳嗽两声,克服了恐慌恢复了镇定,说你动手吧。怕吃斋别当和尚,怕挨打别出来混。反正你也不准备打死我,受着就是了。说硬话的时候,表情露出点怯意。老包鼻子哼了一声,说你撑不住了就吱一声,我也好手下留情。
杨三见软硬不吃,琢磨不如自我处理还有点准头,说你打我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出气,为了让我尝尝挨打的滋味,我打自己就行了,不劳你们哥俩动手了。他蹲下捡起一只四方矮凳,照着脑门就拍了过去,挨了这一下几乎快要跪下,抬眼看了老包一下,见老包不动声色又要打第二下。四方矮凳在飞行的途中被老包拦下来,老包说,算了,刚才一下是替我兄弟讨个公道,我那份就算了。这次你不服气以后见面再打,有账下次咱们另算。
杨三眼眶里闪耀着泪水,额头几滴血掉下来,钻进了木凳粗疏花纹的缝隙之中,他用手擤出鼻涕,把液体拉成了一条蜘蛛丝。大陈说,老包你把杨三打哭啦。杨三倒驴不倒架,宣称道,人待我一尺,我待人一丈。冤家易解不易结,那天我就瞧出兄弟骨头硬讲义气是条汉子,咱们互相难为谁也落不着好,既然两不相欠,以后就是朋友了。老包一笑,说账怕来回算,算来算去算不清,一笔勾销。笑容说明了冰释前嫌,不再计较。
老扁适时跑出来,说你们的纹身都是我老扁做的,大家都是自家兄弟,梁山兄弟越打越亲。大陈说,现在我相信纹身这个东西挺灵的了,这么快就兽性大发,冲动不已。老包全身发冷,连续打了几个寒颤,问道:怎么这么冷?老扁说,面积越大的刺青感染得越厉害,有一个结痂脱皮的过程,现在赶快回家,躺下之后也得两个礼拜之后才能下床了。老包告别了老朋友大陈、新朋友杨三和圣手老扁,面色惨白地背着一个热辣辣的麒麟往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