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桃花,是他们命定的花,也是给他们送葬的花,在梦里,越发美得动人心魄了,也许,桃花也可以称之为情花,是他们两个人的花。
酒热褪尽,身子却有些冷,黛玉紧紧地靠着他,他的身子也是一样的冷。
急促地喘着剩下的几口气,黛玉又笑了:“四哥,你还记得么?我说过,下一辈子,我们再见,到时候,你不准,不准比我大那么多岁,让我们的爱,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
“好!”模模糊糊中,她听到他答应了。
可是,她没有力气了,也没精神了,她好困,好累,可是很满足,她要睡了,梦中只有四哥,也只有他们的爱,随着他们,一起飞散在红尘之中。
梦醒了,人会不见的,她不愿意醒来,醒来就不见四哥了。
四哥啊!四哥,她终于,陪着他,一同走向生生死死。
她眼前一片绯红,她又看到了,他们定情的那一片桃花,那一个清艳绝伦的她,好像是她跑后的香汗染红了粉红的桃花,红得愈加醉人。
那一位刚毅挺拔的男子,一直一直都在她的眼前,一辈子,不离不弃。
少女是她,男子是四哥,一辈子的不离不弃,注定了他们不再孤寂。
黑暗的夜,有着星子的残光,冷月如钩,浮动着迷离的桃花香。
东方的天边,渐渐染起了一线霞光,金乌升起,可是人却不会醒了。
玉兔坠落,金乌升起,可是沉睡在梦中的情人儿,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雍正大帝驾崩,香玉皇后薨逝,苍穹泣血,九州同悲。
夫妻生同寝,死同穴,绝代佳话永流传。
那一夜,有人记得,明明皇宫中热闹非凡,然则漫天的星斗冷冷清清,寒光闪闪,剪剪灯影,摇曳着桃花的风姿,翻滚着冶艳的妖红。
那一道帝王之星划破了夜幕,缓缓落下,新生的星耀眼生光。
帝后的绝唱,是那一曲共谱一生的比翼双飞。
正值初夏的姹紫嫣红,紫禁城,街巷如局,到处冷冷清清。
弘历登基,意气风发的他,俯瞰着已经属于他的江山如画,帝后同逝,天下守孝,一片白茫茫的人群,似银山压地,浩浩荡荡。
梦中的人,不愿意醒,活着的人,依旧要活下去。
天气渐热,唯恐尸伤,雍正与黛玉的梓宫,抬进了皇陵。
在没有人留意的时候,人群中有一道静静的人影,看着那躺着传奇一般的帝王和皇后的梓宫,眼里的神色深得如海一般,让人捉摸不透。
原来,他以为他能赢,可是,寿命比他长,但是人还是输了。
带着银色面具的唇边,荡漾着一丝苦涩的笑,宛如初夏的丁香:“好,好,好,四哥,四嫂,说到底,我还是输了,输在了你们山一般高海一般深的情中。何谓情种?何谓至死不渝?如今我才明白,是你们啊!”
无人的时候,他会展开手中的画卷,那是一株株桃影如荫,芳菲似锦,树下一个少女那样清艳,天真烂漫的笑,只能留在了过去。
人群走过,路人已散,他还是凝神站在那里,仿若无觉。
“输了,输了,不管过去还是如今,我是彻彻底底地输了,心服口服。”
仰起脸,看着苍穹,蓝得像是一块纯净的宝石,广阔无边,闪着莹莹的光,有些刺眼,有些心痛,却原来,到头来,他真的是一无所有。
静静地站着,不知道时光飞逝,待得回神,已是夜幕降临。
他的身影像是苍老了许多,蹒跚着脚步,收起了画卷,他不知道,他还能往哪里走,皇家的玉牒,已经没有了允祀的姓名,昔日的亲朋好友,也早就随着事败而消失不见,他还是孤独的一个人啊!
走在黑黑的巷子里,天下大孝,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他像是暗夜中一抹漂浮不定的鬼魅,漫无目的,也没有人生的憧憬。
“哎哟!”夜空的星子黯淡无光,像是静静地哀悼着帝后的传奇一生,他也看不清路,他也没有路,不妨肩头撞到了人,刚硬的肩,彼此都痛。
“大黑夜里的,没长眼睛不是?也不瞧瞧是谁就撞!”清朗朗的声音,有些熟悉,有些低沉和暗哑,没有少年人的清爽,可是却有暮年的凄凉。
允祀抬起头,就着微弱的星光打量着眼前的人,不觉一怔:“老九?”
他不是与年羹尧事败的时候,已经死了么?名字也已经剔除了玉牒了啊!为什么,他人却在这里呢?看着他一身的酒气,一定喝了不少。
雍正崩,黛玉薨,允禟自然不会去奔丧,夜夜买醉,夜夜悲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唤着自己的排行,允禟不由得眯起了眼,有些纳闷地看着眼前戴着银色面具的人,眸子中却透出丝丝的熟悉,莞尔一笑,道:“八哥?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们彼此瞒着,却都活着!”
将手搭在他肩头,笑道:“八哥,走,兄弟做东,我们好好喝一场。”
允祀扶着他有些摇摆的身子,道:“老九,怎么喝得这样厉害?”
一声叹息:“为什么喝的?八哥这话好笑!”
允禟打了个嗝,脸上都是浓浓的酒晕,笑得也有些傻傻的,眼里却滴下了晶莹的泪,道:“我以为,四哥像神一样,我以为,四嫂像仙一样,没想到,他们终究都是人,说去,就这样撒手去了,留下我们孤孤单单的,又能做什么呢?那些年的人,最终,只剩下你我两个孤魂野鬼了!”
虽醉,可是却极清醒,扯着允祀到了飞云楼里,也不顾飞云楼早就因国孝而不开张,只敲着桌子,嚷嚷着上最好的酒菜,不然就掀了这酒楼子。
忽而睁开半醉的眼睛扫了一眼飞云楼,允禟笑得很大声:“好巧啊,怎么都聚集到了这里了?斗影?你也来了?啊,弘皙,你怎么也在这里?倒是济济一堂了!那个是谁?怎么长得很像十三?”
拍拍斗影和那人的肩头,允禟有些晕乎乎的,将脸凑在允祥跟前,眯起眼打量着,脸上尽是诧异,道:“好像真的是十三,十三,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回转过来了?还是你也来哀悼着四哥和四嫂的去?”
允祥皱眉看着允禟,道:“九哥,你醉了。”
“我没醉!”允禟挥挥手,差点打到了允祥的头上,腮上却是深深的晕,重重地坐在允祥身边,转过半个身子,又扯着允祀坐下,笑嘻嘻地道:“八哥啊,快摘下你的面具,真是的,做什么跟那鬼影学什么?戴着这劳什子!如今,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一醉解前仇。”
说到最后一句话,豪气干云,大有一醉方休的气魄!
弘皙却是缓缓品着酒杯中的酒,淡淡一笑,道:“这九叔,醉得厉害。”
允禟听了,半眯着眼瞪着他,却抓过酒壶,径自将壶嘴对着口,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才道:“臭小子,要懂得尊老,不许没规矩。”
允祀摘下了面具,修长的手指划过酒杯的杯口,脸上有些怀念的悲哀:“倒是真的没有想到,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最后皆归尘土罢了。”
允祥倒了一大碗烈酒,浓烈的酒香四溢,大口地喝着,让那刀子一般的酒划过喉间,痛着,热着,好让他觉得,他是活生生的,眼里也闪着叹息:“是啊,说起来,我是看着四嫂出生到长大,到生儿育女,却没想到,我还要亲眼看着她跟着四哥一起走,走得那样淡然,好像了无牵挂。”
听到他们的死讯,心里会不痛吗?
很痛啊,痛得让他当时就一口气呼吸不上来,几乎不曾憋过去。
他还记得,四哥答应过他,与他笑言过,日后江山稳定的时候,一定带着黛玉与他一起登高望远,看黄河滚滚,长江滔滔,去看天山暮雪,去望昆仑秀色,那是他一生中最美丽的憧憬,如今,却化为飞烟消逝。
雍正十三年啊,耗费了大家伙儿多少年的心血呢?
八年的时候,自己脱身走了,实在是朝政太过辛苦,四哥不忍心他再为他出生入死,即便是位高权重,还要呕心沥血,所以他走了,走遍了好些山山水水。却没想到,十三年的时候,他没有迎来四哥与四嫂的笑颜,却听到了他们的死讯,即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他心中的震惊和悲痛。
江山稳定了,可是人却也走了。
心中满满的期望,也都在那一刹那消逝不见了,空荡荡的。
允禟却是笑笑,打个嗝,半趴在桌子上,手指也在酒壶上画着圈圈,道:“四哥病重成了那个样子,活着,也是一种折磨,不过,他倒是有艳福啊,四嫂那样决绝地就跟着他走了。真是幸福,不知道我死的时候,身边会有谁陪着我呢,只怕,我也只有冷冰冰的一口棺材罢了。”
仍旧是那般的语气,可是如此却含着无限的酸楚和痛惜。
允祀深深地瞅了他一眼,这一眼,似利剑一般,穿透了如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