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禟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渐渐消了下去,淡然摇头:“我都死了的人,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眼前了。我为一己之私而远离朝野纷争,更没有什么资格再做他们的阿玛。”
弘皙却并没有在意什么,只是闷闷地吃酒,听着允祥与允禟寒暄,眼里尽是惊异。
素知雍正心狠手辣,绝不手软,为何他竟是会饶恕允禟?又为何允禟竟肯闲散离去?那时候他已是成年之人,为何却一丝儿风声都没有?
允禟似是瞧出了弘皙脸上的迷茫,不禁心中长叹一声,当年的他亦是如此啊!
允祥设宴赏花喝酒事小,见允禟却是大事,那允禟年轻时又是风流之人,且见多识广,弘历便先与他十分亲近,喜笑宴宴,倒也是十分自得其乐。
弘皙心中却不免涌上了一种清冷孤寂,眼中越发蒙上了淡淡的尘,便借口方便离了八角亭,径自往假山之后的桂林走去,靠在桂树上仰望清空。
允禟拿着酒壶走过来,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弘皙回头看着他,轻叹了一声,道:“今日见到九叔,心里倒是极有感触。”
虽然上一辈的没有几个相合的,可是如今他们晚辈纵然心中各自有顾忌,也不若九龙夺嫡时的水火不容,不然他也不会过来了。
允禟也靠着一株桂树,仰头就着壶嘴喝了两口酒,才淡淡一笑,道:“没有什么感触不感触,弘皙,只万事随心而已。我也是一路走过来的,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弘皙不免有些好奇:“九叔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允禟点点头,他不会看错的,弘皙眼中那抹迷茫的神色,道:“你无非是在左右摇摆不定,到底是谋权篡位,还是一如既往地将王爷做下去。我素知四哥和四嫂为人极好,真正能同他们生活过的人,没有人不感念他们的,况且四哥对你亦有防备,你便是举事也不会成功,因此你心中踌躇不已。”
“九叔说得极是,”弘皙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本一心以为我阿玛的死都是四叔和四婶儿所致,可是如今却明白,一切都是皇玛法的意思罢了。这些日子,我看到了极多的事情,竟是与我所想的大不相同,明知我有谋权之心,可是他们却仅仅是防备,并没有动手,也更让我心中拿捏不定,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允禟怔了怔,轻笑道:“你说出来倒好,不然,憋在心里也憋死了自己。”
凑在壶嘴又喝了一大口酒,脑海中却是想起了那幅妍丽如诗的桃花,花中的少女绝代风华,那一天的景,看到的人,谁没挂在心中呢?恨不相逢未嫁时,他也恨,他不是第一个见到她的人,只是晚了就是晚了,放手,才是最好的幸福。
弘皙诧异地看着允禟,他的脸上,仿佛闪着年轻一般的光彩,看起来,让人不敢逼视,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唇边含笑,竟似温柔无限?
不过片刻工夫,允禟回过神来,也听着八角亭中弘历和弘晓划拳的声音,清亮得像是琴声一般,带了点少年人的尖锐和暗哑,不觉脸上一笑,道:“弘历着实不像四嫂,四嫂这般的人物,该当生养如谪仙一般的儿子才是。”
弘皙听了笑道:“这些又是说不准的。”
顿了顿,轻声问道:“侄儿到底也与四婶儿差不多的年纪,凡事倒没四婶儿看得透。”
“那是因为,男人重的是权势,女人重的是情缘和小家罢了。”允禟笑笑,“越是不看重权势富贵的人,越是看得透世俗风云各人心思,四嫂是个极玲珑剔透的女子。”
弘皙定定地看着允禟,蓦地里轻声道:“九叔,你也喜爱四婶儿么?”
一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允禟的脸有些变色,可是却没有惭愧等神色,只是悠然一笑,道:“那样冠绝天下的女子,又能有几个男人不爱?便是……”
想了想,黛玉如今贵为国母,再不得说这些话,便掩住了话头,轻笑道:“多矣!”
弘皙不解地道:“侄儿虽不深知当年的事情,却也明白些,只是好些人都未露声色罢了,侄儿亦不好揣测。只是既然皇玛法明知如此,为何能容下四婶儿?”
皇家最忌兄弟手足为一个女子反目,尤其是大清皇朝,倘若有如此女子,必死无疑。
允禟笑道:“当年传得风生水起的凤女金身之命你倒是忘了?你四婶儿原是命定的国母,听说也是因四哥是帝王命的缘故。弘皙,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帝后,不管我们费尽多少心机,终究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弘皙心中蓦地里一惊,口内涩涩的,却没话可说。
只凝视着允禟喝酒,半日才叹道:“九叔,我能放弃么?”
允禟幽幽一叹,笑道:“没有什么放弃不了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左手扯了一根桂枝,瞧着绿叶婆娑,金桂如星,不觉露齿一笑,道:“江山如画,天下堆秀,人生大好光景,怎能令自己束缚在庸俗的权势富贵之中呢?”
弘皙默默无语,心中虽经允禟点明,可是到底还是有些踌躇不定。
允禟倒也并不强求,只是一笑道:“你们都是晚辈,小孩儿家的斗争,我们这些老人也都不想去掺和着了,白白告诉你一句罢了,天命所归,终究无改。”
况且弘历看似轻浮浪荡,又看似玩世不恭,可是他才是最精明之人,心思极其缜密,倘若他不露,很少有人能看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一团和气,底下却可以呼风唤雨。
不等弘皙说什么,便听到弘历高昂的声音道:“九叔,弘皙大哥,磨蹭什么呢?”
允禟忙含笑携着弘皙过去。
弘历见到他手上桂枝,忙笑道:“九叔,这桂枝好,给我罢。”
允禟随手递给了他,笑道:“仔细你额娘知道,大男儿的,爱什么花儿朵儿。”
弘晓吃酒吃得脸上红红的,一团孩子气地笑道:“九叔,你还不知道弘历哥哥不成,他啊,不是爱花儿朵儿,是用花儿朵儿讨女孩子欢心去了。”
惹得弘历伸着拳头在他脸前晃了晃,道:“再说,仔细我在你脸上留下幌子!”
弘晓素日也仗着黛玉是极疼他的,倒也不怕弘历的拳头,将舌头一伸,鼻子一皱,得意地道:“来啊,来啊,才不怕你,四伯母要是知道了,你才得仔细了!”
说得弘历越发笑了起来,坐下后才道:“我就知道,你们都拿额娘来压我。”
不过听他的语气倒也是自得其乐,众人便也不管他方才与弘晓生气的事儿了。
弘历擎着一杯酒,长叹道:“好花好景好酒,只可叹,竟没好歌舞。”
他从小在皇宫中长大,小时候多又是跟着康熙长到了十来岁,虽然雍正和黛玉生性简朴,可是他却不然,心中存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虽不至于挥霍无度,可是最懂得享受人生,不免在众人跟前感慨万千。
允祥只是一笑,道:“你在这里想着歌舞,你皇阿玛可是在宫里想着如何减省,将减省下来的这一份钱粮接济百姓呢!”
弘历听了自悔不迭,忙笑道:“十三叔可别告诉额娘,不然额娘又骂我是败家子了。”
“你原是个败家子,还怕人说?”黛玉清脆脆的声音,夹杂着弘昼雷一般的哇哇声,母子二人竟是顺着幽径飘然而来,身后跟着怡亲王嫡福晋兆佳氏。
众人忙都站了起来,允祥上前施礼道:“方才还在说弘历呢,四嫂就过来了。”
黛玉眸光似水,轻笑道:“可不是,我闲着在宫里竟是没有半分事儿可做,听说九弟回来了,便想与四哥去瞧瞧他,谁知到了他住的地方,才知道让你请来了。”
眼睛瞥了弘历一眼,弘历忙上前笑道:“若不是这双眼睛还亮堂着,又是跟额娘长大的,乍然看到额娘抱着弘昼一进来,孩儿还当时送子观音娘娘下凡尘了呢!”
“瞧你这猴儿鬼得什么似的,就是生得一张巧嘴,惯会甜言蜜语。”黛玉虽然慈母之人,可是眼里的责备还是极其明显的,养不教父之过,她这个娘亲也是有过的。
弘历装着没听到,嘻嘻一笑,也就混过去了,只是凑到黛玉跟前逗弄着弘昼,伸手抱在怀里,沉甸甸得直坠手,便笑道:“哎哟,弟弟越发长得像小壮牛了,重得很。”
弘昼年纪小,口齿不清,只用着像琉璃一般的眼珠子盯着弘历,胖手抓着他的辫子用力扯动,脸上有些苦恼的神色,好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他的心事,想了半天,竟是小嘴一张一合地道:“猴,牛!”
弘历听了笑道:“这个小胖胖,一点都不吃亏,学嘴也是快的。”
黛玉伸手抱过了弘昼,笑道:“做额娘的,无非就是盼着孩子一个个好好地长大罢了。我倒是盼着你也像小时候一般可爱呢,谁知越是长大了,反更风流浪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