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已过两天,我心里万分焦急。
今天早晨,护士过来给我抽了血,这是一个预兆,我终于等到了手术的前奏。我猜想,没准儿在今天晚上,或许是明天早上,我做好了精神准备。我显得有些紧张不安,我们等待着眼库送来活的眼部组织,护士们和我都在迫切等待着,等待着那些从某地、某位死者身上为我切取下来的眼内组织。我活像一个斗牛士在进行赛前准备,洗头、刮胡须、喷洒花露水、调整衣着,我可别像那些住院病人一样:他们换上病号服,背后上下呈大开裆状,据说这是为病人去厕所方便而设计的。我原先总是讨厌去医院探访病人,主要原因就是怕大部分病人破罐子破摔的情绪,特别是男病人更甚。我不是病人,这次住院仅仅属于意外事故,我身体的其他器官都很健康,非常旺盛。
每天早上,我都要洗一回冷水浴,我渴望冲散一日之际纠缠我的痛苦与烦恼。每天早晨当我从梦境里走出来时,我领悟到唯有在梦中,我的视觉方能获得复原。大梦初醒,现实令我感到无限失意,无比苦楚。每个夜晚,我都梦见过……梦见是我弄错了,其他的人也都弄错了;或是我险些……或是我以为我变成了瞎子。在梦里我看见……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眼前涌现出一大片鲜花野草,广袤的田野被风吹得波澜起伏。锦绣大地如此壮丽!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欣喜若狂。我激动得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一种解脱感促使心脏不停地膨胀、膨胀着。我本来就不是盲人!我在确认和证实着,我在我出生时的房屋里审视着,仔细观察着每一件物品,每一个细节。只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到局促不安,那就是其他人都不像是瞧得见我能看见他们。他们也不像是要提醒我,这本是场错误,即我根本不是真的瞎了。人们在我面前打着暗语,比划着动作,如果他们知道我能看见这些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这样做了。他们彼此用哑语来议论我,脸上还呈现出一派可怜、悲惜或者其他别的神色。我感到非常尴尬,仿佛是我在窥探、审评他们的冒昧行为。
梦中苏醒,在短短的几秒钟内,我心里充满了疑惑。是的,我知道……我明白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不清楚……我的确处于艰难困苦之中……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没有濒临绝境!这还不是彻底的黑暗,我还没有完全失去图像感。
这次受害事件,对于我的身体来说,就如一次突如其来的急刹车。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为了使我那僵硬、麻木的肌体有所改善,为了别让自己继续地变形,懿达娜很有规律地帮助我在走廊里活动。可是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进步。我决定自己试着独自走动走动,走廊里常常会有一些病人,他们多是坐在挂着吊瓶的推车上。当我一人走到走廊上时,总会频繁地与人相撞,不是弄乱他的针管,就是打翻他的药瓶。护士们不得不将我捉住,禁止我独自一人在房间以外进行所有的活动。任着性子我再次走了出来,这一回,我不但携带上教父用过的铁支架,而且在上边还悬挂了一瓶纯正的法国波尔多红酒。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之后,我没有什么理由不喝上一口。
懿达娜在楼里发现一个大阳台,那里比较凉快。下午,我们在那儿碰到一位年轻医生,他握着身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伙子的手,爱慕地凝视着他。懿达娜熟知我的好奇心,她以她那佛罗伦萨式的幽默向我描述着这个场面。年轻医生肯定意识到了我们的注意,他站起身来朝我们这里走来。他拿着那支细长的香烟说着:“Would you like a joint?(您愿意吸一支大麻吗?)”纽约!纽约!它是衰败不堪还是精神自由,看来各持己见。无论你怎么评论,纽约实在是难以置信的充满活力的一座城市。在阳台上,七月的金色太阳溢溅四处,只要我一摘下黑绷带,我的脑神经就倍感疲倦。突然而来的微微海风,为我们捎带来大西洋的芬芳。在阳台的尽头,有一扇通入小教堂的大门。从那里散发出蜡烛和焚香的味道,那是所有教堂都相同的气味。我们俩走了进去,双双坐在木头长凳上。教堂里空空荡荡,就像我的心那样空旷。坐在这里,我仅仅捉到心不在焉的感觉。在我的心灵上,宗教的诱惑还没有唤起我的内在响应。眼下而言,这里非常的肃静,对我比较适宜。我暗暗思忖,懿达娜是不是正在祈祷着,我不敢贸然起身出去。
我收到两瓶自欧洲寄来的神水,其中一瓶来自圣·达米亚奴(San Damiano),另一瓶则来自卢合得(Lourdes)。特别是后者很有意思,这个塑料瓶子为圣母形象。拧下头部顶盖,水就会流出来。清洁女工中有一位牙买加人,没有抵御住强烈的欲望,把它从我这里偷走了。当我发现小瓶不见以后,我实在有种解脱感。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终究有这种引诱:假如它有作用呢?你又没有损失什么。什么也不损失吗?然而,恰恰相反,我则感觉到我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伏都教的祭司们赠送给我一些保佑物品以及护身符的小布人之时,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感受。阿奥说过:“我的护身符都在我身腹之中。”的确,一定要由我们自己来积蓄我们的内在力量和防护能力。同样我也体会到,如果我任凭这种无理性的事情侵占我的全部,那么,我就会彻底地跌倒,迷失方向,乃至丧失理性。因此,我无法选择其中的任何一瓶。是否缺乏谦恭之态?不是的,我认为这里有些东西是与尊重人类的生存条件相违背的。我不能允许自己来玩耍希望。在非洲时,有对老夫妇,他们把学识和股票调理得和谐一致。那时候,我观察到有一些白人,他们出于消遣,迷醉于魔法活动。在赌场上,日复一日,尽管他们以极其有效的操作手法,却总是以沦为对方的牺牲品而告终。于是他们消沉不振,老是想方设法地求得神奇的能量。显而易见,魔法、神术,这些肯定都不是精神领域上的最高对话形式。对于这两瓶神水,我本能地有种抵触、排斥情绪,与此同时我也反复不停地向自己提出对与否的质问。回忆过去,在阿奥的率领之下,经过数月的考察,从生活实践中我更加确信他那不可思议的世界,并不是通常人们称之为的魔幻神奇的世界。他对后者曾经有过极大的怀疑,他非常熟悉飞来器的折回性质和现象。(澳洲土著人使用的一种武器,投掷后不中目标后,又返回原处。)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不会擅自运用这种最后的办法。
自从抽血以来,我焦急的心情变本加厉,我反复不断地说,“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有一位癌症专家,经常地过来看我。他总是站着,默默不语地注视着我。被别人这样地观察,滋味很不自在。今天,他打破了沉静,一反常态地说道:
“说天道地,生命只有一次。我永远诅咒导致我的生命会变为一场悲剧的东西。”懿达娜附和道:“我和您一样。”
我一言不发,因为他们是有理由这样想的。我陷入沉思中,这是我的生命,即便我已经瞎了,我也同样热爱着它,任何人也没有权利不尊敬它。
近日来,我对一些知识分子持有怀疑。他们向我提出许多的问题,依次进行分析,他们想引我剖析,并加以判断。
一个记者朋友向我说:“你在玩你的命,你已经输了。”我翻来复去地琢磨着这句话,我认为他的话即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任何的现实性。
阿奥听他讲着,嘴里边忍不住咕哝着:“让这些自作聪明和爱嚼舌的人去说吧。他们自认他们什么都知道,特别是对那些不可知的事物。”
有一位法国政府的代表来看望我,纯属例行公事,他采用的是一种上流社会夸夸其谈的方式:“但是,您知道,在此时此刻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您的遭遇,不言而喻是个悲剧。可是,您看看他们在凡尔赛宫所干下的事儿!就在几天以前,他们妄想在太阳国王的宫殿里酿造一场炸弹横飞事件。他们根本就没有衡量性质及其后果。”
真是荣幸之至,他把我的眼睛和太阳国王的房顶相提并论了,这让我联想到法国作家阿尔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的笔法。
昨晚,实习医生来探病房,当时我正处于半睡状态。他动了一下我的臂膀,我猛地蹿了起来,看得出我神经紧张得犹如惊弓之鸟。他专门来通知我明天早晨十点钟做手术,请我在手术单上签字。
醒来以后,我一直在等待。已经十点半了,他们迟到了。十一点整,走廊里响起小推车的滚动声,房间里到处响起铁器皿的杂音,这些响声都提示我马上要开始了。我攀爬到又窄又硬的小床上,他们用一块厚布覆盖在我身上。站在走廊过道里的护士们,一并向我祝愿好运。有一位女护士在轻声哭泣,我心里琢磨着,他们会不会向我掩盖了什么事实真相。
懿达娜走在我旁边,她用手抚慰着我的额头。我们来迟了,护士们快速地推动车子,一道道的门也全部关紧。麻醉医师握着我的手,在做完自我介绍之后,在我左臂上扎了一针。他开着玩笑,用法语向我说道:“我的学习阶段,有一部分是在巴黎学的。啊!那儿可不像这里!”
我听到“啪”的一声,好像有人美美地抽中了谁的屁股。女护士用法语笑骂道:“神经病!”
“啊喽,德·蒙达朗拜尔先生!”T大夫刚刚进来,他在我头上固定了一枚仪器。我觉得自己仿佛走了。
“大夫,我想您们现在可以开始了。”我在昏睡之前这么说着,可是我并没有昏睡。手术医生回答的还是那么得体:“已经结束了,德·蒙达朗拜尔先生。”
我不能理解,我根本不能理解在我感觉走开,和我说的那句有点愚蠢的话之间,五个小时已经流逝而过。
我毫无疼痛的感觉,大脑十分的清醒。我满怀解脱的心情重复着:“已经过去了,过去了。”
人们推着我返回房间。懿达娜贴着我耳朵低声地说:“他保留了你的眼睛,他们没有把它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