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民主”仍是一个敏感的词,被有些人说得吞吞吐吐——只有美国总统布什这样的人才把“民主价值”和“民主联盟”当一碗饭,走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这也难怪,民主的概念与体制本是西方所产,从游牧时代一直延伸到工业化和信息化时代。那里的民主虽一度与古代的奴隶制相配套,一度与现代的殖民主义相组合,但毒副作用大多由民主圈之外的弱势阶级(如奴隶)或弱势民族(如殖民地人民)消化,圈内很多人感受不会太强烈。他们即便也痛苦过、危机过、反抗过,但堤内损失堤外补,圈外收益多少可有助于减灾止损。就一般情况而言,他们更多的印象来自官吏廉能、言论自由、社会稳定、经济发展等圈内的民主红利,有足够理由为民主而骄傲。有机构宣布:世界上前十位最廉政国家中有九个实行民主制。仅此一条,就不难使民主成为很多人的终极信仰乃至圣战目标——十字军刀剑入库以后,民主义军的炸弹不时倾泄于外。
后发展国家似乎有点不一样。它们移植民主既缺乏传统依托,也没有役奴和殖民等外部收益以作冲突的回旋余地,各方一较上劲就只能死嗑。一旦法制秩序、道德风尚、财政支持、教育基础等条件不到位,民主大跃进很可能加剧争夺而不是促进分享。小魔头纷起取代大魔头,持久的部落屠杀、军阀割据、政党恶斗、国家解体和管治崩溃,成了这些地方的常见景观。迄今为止,20世纪一百多个“民主转型”国家中的绝大多数,一直在民选制和军政府之间来回折腾,在稳定与民主面前难以两全,前景仍不明朗。自以为民主了的俄罗斯、新加坡等不入西方政界法眼,蒙受一次次打假声讨。靠全民直选上台的巴勒斯坦哈马斯政府更被视为恐怖主义。中国1911年至1913年的民主,引发了时旷日久的混乱与分裂,后来靠多年铁血征战才得以恢复稳定和统一国家。1966至1968年的红色民主同样导致灾难,最后借助全面军管和反复整肃才收拾残局。毫无疑问,很多过来人对此心存余悸,对民主化的性价比暗自生疑。民主教练们虽然硬在一张嘴,硬在台面上,实际上也经常无所适从。美国就支持过皮诺切特(智利)、苏哈托(印尼)、马科斯(菲律宾)、佛朗哥(西班牙)、索莫查(尼加拉瓜)等多个独裁者。据前不久《国际先驱导报》报导:当伊拉克的爆炸此起彼伏,美国纽约大学全球事务中心的智囊们立刻向政府建言:必须在伊拉克建立独裁。
大多后发展国家似乎一直是民主培训班的劣等生和留级生。是这些地方的专制势力过于强大和顽固吗?是这些地方缺少足够的物质资源和杰出的民主领袖?抑或这些野蛮人从来就缺少民主的文化遗传乃至生理基因?……
这些问题都提出过的,是可以讨论的,然而误解民主也可能是原因之一。
误解源自无知,源自操作经验太少,源自很多人只是在影视、报纸、教科书、道听途说中遥望梦中天国,对具体实践十分隔膜。这些误解者最可能把民主当成一首抒情诗而不是一张施工图,缺乏施工者的务实态度、审慎研究、精确权衡,不断总结经验的能力,还有因地制宜除弊兴利的创造性思考。一般来说,抒情诗多发生在大街和广场,具有爆发力和观赏性,最合适拍电视片,但诗情冷却之后可能一切如旧。与此不同,施工图没有多少大众美学价值,不能给媒体提供什么猛料,让三流演艺明星和半吊子记者使不上什么劲。它当然意味着勇敢和顽强的战斗,但更意味着点点滴滴和不屈不挠的工作,牵涉到繁多工序、材料以及手艺活,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容人们马虎——否则某根大梁的倾斜,一批钢材或水泥的伪劣,可能导致整个工程前功尽弃。
成熟施工者们还必明白物性万殊和物各有长的道理,不会用电锯来紧固锣丝,不会将水泥当作油漆,更不会坐在沙滩上坐想高楼。这就是说,他们知道民主应该干什么,能够干什么,知其短故能用其长。
作为管理公共事务的现有民主,其实也有力所不及之处,有一用就可能出错的地方:
涉外事务——用民主治理内部事务大多有效,反腐除贪、擢贤选能,伸张民意等是人们常见的好处。但一个企业决议产品涨价,民主时往往不顾及顾客的钱包。一个地区决议建水坝,民主时往往不顾及邻区的航运和灌溉。一个个国家的民选议会还经常支持不义的对外扩张和战争。对印地安人的种族灭绝就曾打上入侵者或宗主国的民主烙印。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也曾得到民主声浪的催产:一旦议员们乃至公民们群情激奋,本国利益最大化顺理成章,一些绥靖主义或扩张主义的议案就得以顺利通过民主程序,让国际正义原则一再削弱,为战争机器发动引擎。其实,这一切并非偶然事故,与其归因于小人操纵民意,勿宁说是制度缺陷的常例。民主者,民众作主也,意指利益相关者平等参与公共事务的管理。如果这一界定大体不错,那么以企业、地区、民族国家等等为单元的民主,在处理涉外事务方面从一开始就违背这个原则:外部民众是明显的利益相关者,却无缘参与决策,毫无发言权与表决权。这算什么民主?或者说这种民主是否有重大设计缺陷?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半聋半瞎的民主是否也可能内善而外恶?
涉远事务——群体如个人,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经常表现于追求现时利益最大化,对远期利益不一定顾得上,也不一定看得明白。俄国的休克疗法方案,印度的锁国经济政策,都曾是民主的一时利益近视,所谓远得不如现得,锅里有不如碗里有,只是时间长了才显现为令人遗憾的自伤疤痕。美国1997年拒签联合国《京都协议书》,就是以为气候灾难与生态危机还十分遥远,至少离美国还十分遥远。美国长期来鼓励高能耗生活消费,也就是以为全球能源枯竭不过是明日的滔天洪水。较之这些远事,现时的经济繁荣似乎更重要,支持社会福利的税收增长似乎更重要。但这个民主国家的政府、议会以及主流民众考虑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的美国了吗?——那时候的美国民意于此刻尚待初孕。考虑到美国的子孙后代了吗?——那时候的美国人在眼下更不可能到场。于是,又是一大批利益相关者缺席,接下来却无辜承担另一些人短期行为的代价,再次暴露出民主与民本并不是准确对接。正是为了抗议这一点,一些生态环境保护会议的组织者最喜欢找一些儿童来诵诗、唱歌、发表宣言、制定决议。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象征性的儿童参政不过是预报未来民意的存在,警示民主重近而轻远的功能偏失。
涉专事务——民众常有利益判断盲区,就算是民意代表都高学历化了,要看懂几本财政预算书也并非易事,更遑论其它。真理常常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远见卓识者在选票上并不占有优势,特别是在一些涉及专业知识的话题上,如果不辅以知识教育与宣传的强力机制,那么民主决策就是听凭一群外行来打印象分,摸脑袋拍板,跟着感觉走。由广场民众来决定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功罪,由苏维埃代表来决定沙皇和地主的生死,由议会来决定是否修一座水坝或是否大规模开发生物能源,这样的决策并无多少理性可言,不过是独裁者瞎整的音量放大。不久前,中国一次“超女”选秀大赛引起轰动,被一些外国观察家誉为“中国民主的预演”。有意思的是,能花钱和愿花钱的投票者能否代表民众,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民众,并非不成为一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对文艺实行“海选”式大民主,很可能降低社会审美标准,错乱甚至倒置文明的追求方向。文艺如同学术、教育、金融、法律、水利或能源的技术,有很强的专业性,虽然也要适度民主,但民主的范围和方式应有所变通。对业内很多重大事务(自娱性群众文艺活动一类除外)的机构集权似不可少——由专家委员会而不是由群众来评奖、评职称、评审项目,就是通常的做法;用对话协商而不是投票的方式来处理某些专业问题,也是必要的选项。专家诚然应尊重群众意见,应接受民众监督机制,但如果放弃对民众必要的引导和教育,人民就可能异变为“庸众”(鲁迅语),民意就不是时时值得信任。否则孔子就会不敌超女,《红楼梦》就会被变形金刚覆盖,色情和迷信网站就可能呼风唤雨为害天下。也许经历过不少痛苦经验,柏拉图一直主张“哲学家治国”,在《理想国》一书中认定民主只会带来大众腐败,带来“彻底的价值虚无”(no one of any value left)。《论语》中的孔子强调“上智下愚”,与商鞅“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一说相近,把希望仅仅寄托于贤儒圣主。他们的精英傲慢令人反感,天真构想不无可疑,但他们承认民众弱点的态度却不失几分片面的诚实,至少在涉专事务范围内可资参考。人们在“文革”期间质疑工宣队和农宣队全面接管上层建筑,在市场化时代质疑用市场(包括部分工农兵在内的消费者)来决定一切,特别是决定人文与科学的价值选择。他们只是受制于某种时代思想风尚,不敢像古人那样把零散心得做成理论,说得那么生猛和刺耳。
按照现代的某种标准,柏拉图和孔子是严重的“政治不正确”。新加坡李光耀先生主张“精英加权制”(一人五票或十票)同样是严重的“政治不正确”。这样私下想一想尚可,说出口就是愚蠢,就是自绝于时代——不拍民众的马屁,岂不是自己制造票箱毒药?一个公众人物的政治表态如何能这样业余和菜鸟?贵族统治时代早已成为过去,思维与言说的安全标准须随之改变。眼下无论左翼或右翼的现代领袖,无论他们是高喊“人民万岁”还是高喊“民主万岁”,其实都是挑人多的地方站,自居民众公仆的角色,确证自己权力的合法性。这当然没错。民众利益确实是不可动摇的普世价值基点,是文明政治的宗旨所系,是一切恶政和暴政终遭天怨人怒的裁判标尺。但有一些他们经常含糊其辞的话题还需要提出:
民众利益与民众意见是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