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公立小学教师向顷女士口述史副标题中的原职业皆为口述者1949年以前的工作,全书同。
【口述者】向顷
【访谈/整理者】程郁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王雪上海师范大学历史文献硕士研究生
【访谈时间】2011年11月15日、16日、22日、24日、25日、29日,12月1日【访谈地点】向顷家【整理者按】向顷,1918年生,1937年自江苏武进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先后在上海振英模范小学、比华小学担任教师。1945年参加革命活动,194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转入上海女子师范学校附属小学,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947年遭国民党逮捕,上海解放前夕出狱。新中国成立初期担任上海市比德小学校长,1952年调至政府工作,历任常熟区文教科科长、常熟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徐汇区教育科科长、徐汇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徐汇区地区办公室主任、徐汇区妇联主任暨党组书记、徐汇区人大常委等。1985年离休。
一、 教师世家
我的老家原在江苏江阴,大约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后来搬到无锡,在无锡我家一直都租房子住,并未置业。
我出生于无锡的鱼腥巷,那时太小,对那个家已印象不深,仅仅知道从顾家大宅租了一套房间,房东是顾毓琇顾毓琇(1902—2002),字一樵,江苏无锡人。著名教育家、科学家、诗人、戏剧家、音乐家、佛学家,为江泽民在国立交通大学时的老师…后来我家又搬到师范附小对面的升平巷。那幢房子还是很不错的,在那个年代,房东算是比较时髦的人,所以房子比较新式。那是中式的平房,每套房子都挺大的,我家租了其中的三间房,即两个厢房和一个正厅。堂屋排着六扇门,外有一条长廊,房门是推拉式的,窗子也镶有玻璃。天井铺满青砖,有一口井,种着一棵柿子树。
我们的邻居也都是教师之家。我们从小一直在那里住,一直到我父母离世。
父亲向宾讽
父亲名叫向宾讽向宾讽(1884—1969),江苏江阴人。江苏省立师范学校毕业,后赴日本留学。解放前曾任江阴县教育局局长。解放后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曾任无锡市政协常委。,号颉垣,长得挺俊秀的。父亲清末曾到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民国初担任江阴县教育局局长时,还接待过孙中山。
我们记事后,他一直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后改称无锡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是该校资历最深的教师之一。那时老师很受尊重,每人有一间房,既可办公也可休息,父亲虽不住在那里,但常在那儿会客喝茶。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钱基博(1887—1957),字子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民国时期著名的古文学家、文史专家和教育家。与他是同事,也是很好的朋友,记得钱伯伯常到我家来坐坐。父亲在学校教授过多种课目,主要是地理、历史和国文三门,最初主要教地理,也编过许多地理教材,但那时中国的国土一片片丧失,地图越来越小,他气坏了,就不肯教地理了。父亲是个开明的人,思想进步,学识也挺渊博,讲课的语言十分幽默风趣,所以挺受学生欢迎,往往其他班的学生也会去旁听。
他资助过好几个贫困的学生,对外地来的学生尤其关心。记得学校有甘肃来的学生,家里包了粽子,他拿去给学生吃;有两个女生寒暑假都不回家,我们家过年过节都请她们来;帮助学生写作、投稿,对他来说更是常事。所以平时总有许多学生来玩,画家钱松喦钱松喦(1899—1985),江苏宜兴人。当代中国山水画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曾任江苏省国画院院长。也是他的学生,每年大年初一都来看他,还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他。当然,他也有些旧知识分子的怪脾气,在他眼中读书好才值得尊重,他不会看不起穷人,却最看不起商人,我舅舅是个成功的商人,也被他看不起。
母亲袁素行生了我们八个孩子。她不识字,主要是照顾子女做家务,家里还雇着两个工人,要维持这么个大家,绝对功不可没。那时父亲的收入应该不错,月薪约合九石米,已足够支撑整个家庭经济,所以和别人家不同,我们家的弟弟妹妹从不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每年家里会给我们每人做一套新衣。那时我们的衣服鞋子都靠手工做,每年都会请裁缝到家里为全家量身裁制。鞋子主要靠母亲自己做,孩子太多,一个人来不及,有时表姐、舅妈也会来两个月帮帮忙,做好的鞋子堆满一大筐。洗衣服也是一次洗一大堆,要打井水来洗,走廊里晒满一长列。母亲真是操劳。
在我们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传统的读书人形象,他总是穿着长袍,从没见他穿过西装。他精通英文和日文,家里的书橱摆放着《辞源》、《辞海》、《韦伯辞典》等工具书,还有一整套“二十四史”,后来这套书捐给无锡市图书馆了。工作之余,他喜欢作诗,也喜欢到茶馆喝茶会友,有时也听听书。他好写草书,一般人看不大懂,尤其擅长作对联,至今无锡还有许多名胜的对联是他写的。《无锡名联》(古吴轩出版社,2003年5月),载有向宾讽多篇作品,如为惠山二泉所作对联曰:“远处二山近处二泉,到此恍入桃源里;五日一水十日一石,行来浑在画图中。”那时家里厅堂正面悬挂着一副对联,每个季度父亲都会亲手更换,对联也不是随便更改的,每次改动都有一定含义,而且大都由他自己亲自提笔,偶尔也有父亲的朋友赠送的。他也爱好集邮,我家有个亲戚在日内瓦国际图书馆,常将外国邮票寄给他。
父亲并不是一个板着面孔的老夫子,而是可以亲近的慈祥长者。记得小时候常见父亲在大厅踱方步,一边哼着:“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他好像总是唱这一首歌。父亲高度近视,但又喜欢读书阅报,家里订有《东方杂志》和《申报月刊》,眼睛看不清楚,就把书报举到鼻子跟前,一般人看报纸是眼睛动而报纸不动,而父亲则是视线不动,报纸则在眼前飞快地上下移动。现在想起那个画面,还会觉得特别好笑。
父亲也很会理财,家里一堆账本都是他打理的。他有三个小折子,其中一本是文具类的记账簿,我家有八个孩子,需要买很多学习用品,一般父亲会买一批回来,但不用立刻付钱,而是记在账本上,在每年的几次固定时间里再去结算。虽然家境不错,但父亲也不允许我们浪费,他有一个抽屉,内装好多铅笔、毛笔之类,我们要把铅笔用到只剩一点点,才能到父亲那儿换一支新的铅笔。
解放后他就退休了,长袍不兴了,他也一直穿上下分开的唐装,几乎每天都到二泉去喝喝茶、会会友、写写诗,日子还是挺悠闲的。“文革”期间我落难时,他写信来还附有一诗。
二、 父亲给我们的陪嫁
我们八个孩子的名字也体现出父亲的文字功夫。我家男孩的名字左面都带“土”边,女孩的名字右面都带“页”边。这首先遵循男左女右的古训,其次两个偏旁取自父亲的字号“颉垣”。
身为教师,父亲自然很重视我们的教育,我们小时候没有上幼儿园,从小在家要练大字,而且很早就去读书了。那时大家聚在一起写作业,偶尔也会笑闹起来,这时只要父亲在门上轻叩几下,我们就会安静下来继续学习。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我们兄弟姊妹都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家里只有两个男孩,其他六个都是女孩,父亲皆一视同仁,竭力供我们读书,对女孩子也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他曾对我们几个女孩说:“让你们好好读书,就算是给你们的陪嫁啦。”的确,父亲给我的学习机会,是我一生最宝贵的财富,令我感激终生。
我的第一个母校是无锡师范附小。小学位于学前街,它附属于江苏省的省立学校,资金和设施方面自然比一般学校要好,校园很大,按初中高三个等级分成三个相对独立的区域,互不干扰,初小叫天觉园,里面有适合幼小孩子玩的滑滑梯等,中等及高等的区域设有科学实验用的设备,如气象箱之类。学校还有图书馆、实验室、博物馆、体育场等,值得一提的是室内体育馆,体育设施很齐全,如单杠、双杠等,下雨天仍然可在室内运动。可以说,现在许多小学还不一定具备这样的设施。
学生时代的口述者
附小还是比较开明的,有不少很好的女老师,天觉园中女老师居多,中、高级就主要是男老师了。女学生也不少,一个班四五十人左右,男女比例差不多,课桌椅是单人的,男生坐一排,女生坐一排,但男女生之间的交往挺自然的。每年都有师范生来听课、实习,一般每次都要两个多月,这时教室里会有很多老师,正式老师要和师范生一起备课,给他们点评。
每天上课前我们要大声朗读孙中山的《总理遗嘱》,大家都能背得出:“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那时无锡的体育在全国也相当有名,不少体育健将出自无锡。附小的体育老师也蛮专业的,体育课男女生一起上,教过跳高、跳远、健身操,等等。那时女孩子上面穿唐装上衣,下面是黑色的裙子,不仅是小孩子,一般女人都是穿裙子的。女孩穿着裙子也照样爬杆、荡秋千、玩双杠。我们的课外活动也很多,学校每周都有周会,每个班都出节目,老师通常会安排同学们表演,我们那时兴致很高,也积极参与,我演过《葡萄仙子》等剧。学校还常请家长去参加恳亲会,孩子们表演给他们看。小学生活是很充实的,那个学校也出了不少名人,如著名记者徐铸成徐铸成(1907—1991),江苏宜兴人。著名新闻记者,曾参与创办《大公报》与《文汇报》,先后任报社的总编辑、社长等。新中国成立后为第一、五、六、七届的全国政协委员。,实业家荣毅仁荣毅仁(1916—2005),江苏无锡人。1937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并参与管理荣氏家族的产业。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上海市副市长、纺织工业部副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等…
完成小学课程后,我顺利考入无锡师范附中。中学部有楼房,学生来自江苏全省,所以配有供学生住宿的宿舍。女生要比小学少些了,只坐满一排座位,初中以后,女孩子都穿旗袍了,那时的旗袍开衩最多到膝盖,秋冬时为保暖,还穿棉旗袍,旗袍里边还要穿上夹裤或棉裤。附中也有许多活动,风气比较开放,尤其体育运动十分活跃,一些学生创下全国的运动纪录,足球运动也挺兴盛的。上体育课时来例假的女生可以请假,只要说一声“例假”就行了。我体育相当不错,初中时曾在跳远和400米比赛中得过奖。
我家虽可称为书香门第,但女孩子也受到一些家政教育。母亲并未强迫我们学,渐渐长大之后,为减轻母亲的劳动强度,我们跟着阿姨、母亲学。裁缝来家做衣服时,我和妹妹向顶会在旁边学着做,上高中之前,我就会做单旗袍了,从裁剪、缝制再到最后的熨烫,我做得还是蛮好的。这些小事情也让我们姊妹几个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
初中毕业时,该校高中部不再招收女生,我只好到常州武进女子师范学校就读。武进女师是在江苏全省统招的,我们都住在学校,学生来自各地,还是有些城乡差别的。相较于普通高中,该校在一般课程之外又多些教育心理等师范类课程,而且所有的学生都要学会脚踏风琴,但由于没有附小和附中,我们也没有教育实习。总体而言,武进女师的设备不如无锡师范,校园比较小,实验设备很少,气氛也比较保守,没有专门的体育老师,我们只是读书,基本没有课外活动。而且常州本来就比无锡闭塞一些,当时一个电影院也没有,三年间我一次电影也没看过,也没什么地方好玩的。大妹在苏州读高中,就和常州不一样,她可以看电影,可以到园林玩玩,所以她花费的零用钱是我的两倍还多。
我们长大以后,一个个离开家,都在外面读书工作了。姐姐从无锡国立专修学校毕业,就在南京工作了。大哥入读浙江大学,二哥考进上海医学院,我在常州武进女师,大妹妹在苏州高中。且不说要筹划这么多人的学费,单是离家时的铺盖就够母亲忙了,家里给每人准备了一个箱子、一条薄被、一条厚被和一条毛毯。那时学费也是很贵的,二哥读书的费用基本靠父亲的版税,父亲的著作一般在中正书局、北新书局出版,李小峰(1897—1971),字荣弟,江苏江阴人。民国年间著名出版商,曾参与创办北新书局,出版鲁迅等著名作家的作品。也是他的学生,书出版了就叫二哥去拿版税。每年暑假,家里一下热闹起来。离家时,总要叫几辆黄包车,父亲、母亲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开,他们身边只剩三个小妹妹。后来老六考进暨南大学,辗转去了江西,老七升入江南大学,老八入读无锡师范,家里就更寂寞了。现在想来,父母真是不容易。
因为兄弟姊妹多,父母照顾不过来,我们几个大孩子工作以后,便分担家里的经济重担,自然形成一个管一个的不成文规矩,即大姐负责老六的读书生活费用,我负责老五的。当然大姐为弟弟、妹妹牺牲最大,她最后终身未嫁,或许与当时家里的状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