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正月初六,我们结婚了,那年我十九岁。婚礼时他穿西装,我穿大红黄花的织锦缎旗袍,头上戴朵花,妈妈叫我“开脸”,我不肯,化化妆就算了。当天中午,我父母在我们家摆了两桌酒,只请我们这边的亲戚朋友,他一个人过来接,而他父母不过来的。来吃酒的人用红纸包点钱,当时叫“送人情”。饭后,他叫来一辆出租车,我们俩坐上,我的嫁妆不多,就两条被子、一对枕头和一个箱子。晚饭时,他们家也摆了两桌酒,请他们家的亲戚朋友,我爸妈也不过去的,也没什么伴娘之类。我们在长乐路516弄20号的亭子间安了家,阿婆用两条小黄鱼从二房东那里顶下来的,每月还要付房租。丈夫工资蛮高的,从怀孕开始我就不去工作了。
口述者年轻时的画像
5月的一个晚上,弄堂里许多人家的男人衣服都被偷光了,我们家也给偷了。走到街角的花园一看,那里堆满了国民党军衣,原来是国民党军人偷的,他们换上老百姓的衣服,一夜之间都逃光了。早上起来一看,马路上非常安静,到处都是解放军,还有一些小青年去欢迎。解放军来了,也许有钱人害怕,但我们既不害怕,也没感到有什么变化。当年12月,我生下大女儿。
1950年,孩子刚三个月大,波兰侨民索妮娅就介绍我去长乐路给一位白俄人工作。她叫妮克洛芙,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孤老太,住在锦江饭店附近,房子就像联体别墅一样,楼上楼下都是她的,底楼是一个很小的葡萄酒厂,卧室在二楼。酒是她自己做的,品名就用她自己的名字,她的照片也印在商标上,她家有几十个大酒桶,她打算把酿好的酒卖完就不做了。我和她一起装酒,拧开大木桶上的龙头,把酒装进玻璃瓶,再用塞子封酒瓶的口。葡萄酒的瓶口要密封好才能保持它的风味,木塞要用印度进口的软木,把木头煮软之后才能用,木塞要塞满整个瓶口,然后再把瓶口放在做瓷器的釉中蘸一下,瓶口就封好了。等到要开封的时候,先把外面的瓷敲碎,再拔木头。酒装好了,贴上商标就可以出卖了,到时会有商店的人来搬。
妮克洛芙应该是典型的白俄,还把沙皇的照片给我看,手掌放在脖子上说:“共产党把皇帝全家杀了。”她也不敢多说,只是说俄国共产党不好。她长得很壮实,就像男人一样,走路做事也风风火火的。周围的俄罗斯人都说她脾气很坏,但我认为她性格是很直爽,但为人不错。我和她关系挺好的,她说“姑娘莎”这个名字不好听,又给我取了个完全的俄式名字,叫“捷妮娅”,我叫她Madam。她后来告诉我,过去她也请过两个中国人,但那人白天来赚钱,晚上就带人来抢劫,所以她后来不敢请中国人了,只能一个人干,而且从那以后才开始养狼狗的。狗对她也很忠心,如果老太生病,狗也不吃东西。她看我善良勤劳,总是感叹说:“捷妮娅,我早点碰到你就好啦!”
她只雇了我一个工人。我家离她家很近,我仍然是早出晚归,中午回家吃饭,不在她家吃饭,工资比上一家要多多了。我一般不帮她做家务,只是有时也帮她喂喂狗,隔两三天做一次狗食,将一斤半牛肉、一些面包和马铃薯、胡萝卜、洋葱各两个混在一起煮煮,再拌点鸡蛋。装好一桶酒,她很开心,往往拿两杯酒来和我干杯,还喜欢大声唱歌。每天早上起来,她也常常唱歌,她的嗓子非常好。我们每天在一起干活挺开心的,傍晚她遛狗时也常弯到我家,再和我说说话。
1951年下半年,妮克洛芙也要去澳大利亚了,也是从香港转乘。她不仅要带许多行李,还要把养了多年的两条狼狗带去。她恐怕一个人照顾不了,希望我把她送到香港,她说:“你什么都不用带,到了香港我给你买好衣服穿回来。”当时我已怀上第二个孩子,也没什么事做,就同意了,甚至把赴香港的手续都办好了。但我先生坚决反对,说:“你不回来怎么办啊?”结果我终于没跟她走。她临走前又要我陪她住几天,我有孩子也做不到,就叫弟媳妇去陪了些日子。我把她送到火车站,她带了三个极大的木箱,包括红木家具都带走了,当然她也送给我许多东西。听说她到澳大利亚后不久就过世了,临终将一笔巨款捐给了教堂。
1951年生好第二个女孩,有一段时间我失业在家。1952年,外国人纷纷离开上海,犹太人医院也解散了,我先生拿到五百多元解散费,也失业了。1954年,我生了老三,是个男孩。老公叫我回老家去陪陪阿婆,我说我是在上海长大的,我不会做农活,而丈夫坚持要我去,家里确实也困难,不久,我们夫妻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乡下去了。
阿婆过日子非常节省,家里有很多稻子、麦子,却舍不得给孩子吃,做了馒头,就不肯做粥了。老三奶不够吃,不舍得烧粥,就用一个砂罐放把米和水,再塞进灶膛煨,要煨很久变成粥才能给孩子吃。男人又要吃酒又要抽烟,更加住不惯,他就先回上海了。几个月后,我妈写信来,告诉我三星糖果厂要招工了,叫我快回上海。阿婆说:“怎么刚来就要走了?我也没钱给你们买船票呀。”当时我也没钱了,就对她说:“你把麦子拿去卖掉点不就有钱了吗?我也不会种田,这么多人坐着吃,不几天就能把你的粮食吃光。还不如让我回上海赚钱呢。”阿婆没办法,装了两袋麦子,托邻居的小青年卖掉,换了钱给我买船票。我们从南通上船,还是那个小青年送我们到码头,记得当时下着绵绵细雨,我领着三个孩子,一路艰辛。回到上海,老公还很不满意,说:“你怎么也来啦?”
1956年,我进入三星糖果厂做工人。进厂前要考技术,我长久不做这个工作了,这种糖的包法和我小时候做过的也完全不一样,我先买一斤糖来练,拆开来再包起来,然后再去考。考试时要包两种糖,一种方一种圆,工头在旁边看,还要记分。毕竟我以前做过,基本功还是有的,我考了85分,所以最后考取了,一百个人报名,只招二十个人,考取很不容易的。那个厂相当大,有一百多工人,每天两班倒,一班做七个小时,做好的产品要过秤,然后按数量、质量将工人评为三等,等级不同,工资也不同,多劳多得。我手脚快,总被评为一等,所以待遇也挺不错。因为是做食品的,工人每年还要检查身体,下班时当然也不能在门口抄身了。总之,比解放前的糖果厂好多了。
我因为孩子多,白天要做家务,往往睡觉不足,所以上夜班时就要打瞌睡。车间里没有拿摩温了,但我也不能打瞌睡呀,我就抢着做重活。比如做水果糖,要在电炉上把蜡化掉,然后抓一把糖在蜡上蘸一下,再翻过来蘸一下才能封口。这个工作比较累,大家都不要做,但我一做重活就不会打瞌睡,所以抢着做。后来我怀孕了,不用上夜班,只上常日班。年末我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厂里开大会,奖给我一个钢精锅子,我挺着个大肚子,摇摇晃晃上去领奖,真不好意思。然而,第二年春天糖果厂就迁到南京去了,有的夫妻都在这家厂做,便一起跟到南京去。我男人在上海,只能不做了。1957年,老四出生,又是个男孩。
犹太医生走前,曾把许多牙科器械都送给江浚深。这时他一边打零工一边去夜校进修,学费每个月要二十元,那段时间家里挺困难的,把积蓄都用光了。他考上执照后,在自家的亭子间开了一家很小的牙科诊所,在弄堂口挂一块招牌,叫“江浚深牙科医生”。亭子间只有十一平方米,一把牙科椅子就占了半间,我们只能把大床拆了,大家睡地铺,挂块帘子拦小半间吃吃饭。因为他技术不错,人也长得干干净净的,周围的人都喜欢叫他看。
但诊所开在亭子间毕竟不好,病人上门要爬很陡的楼梯,房间又小,用水和处理污水也不方便,工作时小孩还在旁边哭哭叫叫。当年的犹太人医院就在我家附近,医院关门后,有家姓郭的搬来住在楼上。当时街道办起扫盲班,请郭家的女儿当老师,她女儿生过小儿麻痹症,腿不太好,所以郭太太要每天接送女儿。当时我也去扫盲班读书,看他们太麻烦,就主动帮郭太太接送女儿,一来二去就熟悉了。郭太太到我家来,看到我们住房这么困难,又因为我帮她忙,她很感动,便主动提出把她家后门口的一小块地方让给我们开诊所。房间虽然不大,但很正气,那里原来是犹太人医院的门房间,所以很适合开诊所。诊所离我家也不远,先生回家吃饭,就叫女儿在里面看看。后来通过房管所将这一小间正式划归我家,房产证做在我先生名下,由我家付两元租金。
1958年,经由索妮娅介绍,我又到另外一家白俄人家里干活。那家有三位老人,房子也类似连体别墅,一对六十多岁的老夫妻住在楼下,老先生叫别恰,老太太也叫塔妮娅,而老太太的哥哥住在楼上。别恰长得瘦瘦的,从国泰电影院到锦江饭店,淮海路上一大片房子都归他管,但他不是房产商,只是管理房子,还是靠工资生活的。他常对我说:“捷妮娅,你们中国人能干的不多,很多中国人太懒。我来上海时只有一条军毯,现在你看看我!”听说他先从俄罗斯逃出,后来才把老太太接来的,他们在上海住了三十年。塔妮娅长得很胖,有三百多斤,一部黄包车只能坐她一个人,而且一坐上去就会把轮胎压扁。她还很能吃,我给她烤一只鸭,一会儿她就吃掉了,所以越来越胖。因为塔妮娅太胖了,小孩子会跟着笑闹,所以她也不愿意出去买东西,只是在晚上出去遛遛狗。
当时,在上海的俄罗斯人只和本国人来往,他们不会说中国话,三个老人几乎没有娱乐活动,连电影也不看。解放后,政治运动和他们不相干,他们好像也不太害怕,别恰仍每天出去工作,生活仍照常进行。而上海人似乎都会说点洋泾浜英文,面包、鸡蛋都有人送到家,裁缝、理发师也到家里做,听说那些人为他们服务几十年了。
我每天早上去,中午仍回家吃饭,一般下午四点回家。我帮他们打扫清洁,也帮他们做饭、买东西。因为他们都是长辈,我也不方便叫他们名字,就叫Master或Madam,叫老太太的哥哥brother,他们就叫我俄式名字捷妮娅。塔妮娅伸着大拇指说:“妮克洛芙脾气那么坏,你能给她干那么久,一定是很耐心很善良的人。”我做事守规矩,所以他们很信任我,他们家明显比约西卡家有钱,一叠叠五元的人民币就放在桌上,也从来不锁。他们常说:“中国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那家人也非常好,我也常带两个女儿去他家玩。塔妮娅最欢喜我的大女儿咪咪,每次都要抱着她亲个不停。每天面包房送面包来,老太太总是把吃剩的面包扔掉,再把新鲜的面包分给我,说:“带回去给咪咪和丽丽吃。”有时她会把一瓶油或一袋奶粉塞进我包里。当时正值困难时期,很多人家粮不够吃,只能煮菜粥吃,我们家虽有这么多小孩,但孩子们都没吃什么苦。
我有空时,也跟两个老人聊聊天。别恰曾说:“我在淮海路电车站看到日本人痛打中国人,旁边许多中国人,谁也不敢上去。我上去把日本人一拉,日本人就不打了。中国人太不团结了。”我说:“中国人是不敢上去的,因为日本人专门欺负中国人,他们怕西洋人,尽管他听不懂你的话,但只要是洋人面孔,他就不敢怎么样了。”我虽然这样回答他,但也想起小时候被巡捕搜查,周围的工友就全部逃掉了,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帮我作证,其实我心里也认为中国人的确不够团结。我看到他家也有沙皇的照片,塔妮娅赶紧藏好,她有点紧张地说:“捷妮娅,你不要告诉别人。共产党把皇帝的小孩都杀了,我很伤心,也很害怕。”
1960年10月,要生第五个孩子了,我才不去他们家的。小女儿还没满月,有一天,塔妮娅就跑到我家楼下来大声叫我的名字,原来她人太胖,爬不上楼梯,想叫我下来说两句话。她说: 他们也要到澳大利亚去了,订的是11月的船票,问我能否去帮她清理东西、打打包。一开始我叫姐姐去,小孩满月后,我也去帮忙了,因为特别近,当中可回来给毛毛头喂奶。他们从银行里取出一捆捆的美金,各种东西装满两个巨大的箱子。我送他们到码头,看着海轮启航。后来塔妮娅还写信给上海的中国朋友,信中问我好,还问候我的大女儿咪咪和小毛头。但听说不久塔妮娅也过世了。
我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和妈妈不一样,我的五个孩子都在医院生的,而且就像鸡生蛋一样顺利。那个时候我要工作,又要带小孩,回来还要做家务,确实蛮苦的。毛毛头有时托人管管,有时由大孩子照顾,男人管着自家的诊所,空时也可看看孩子,就这么把三个女儿、两个儿子拖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