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私立医院护士陈瑛女士口述史
【口述者】陈瑛
【访谈/整理者】程郁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访谈时间】2011年11月1日、8日
【访谈地点】陈瑛家
【整理者按】陈瑛,1924年生,上海宝山人,解放前曾在私立怡和医院从事护理工作,解放后先后在公费医院、第二结核病医院工作,1981年退休。
谈起过去的事,让我想起许多,往往就睡不好了。
口述者2011年于家中
我老家在宝山镇上。那时宝山是个很小的城,还有城墙和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有个十字街,基本上都是平房,街道十分狭窄,对面房间说话,这边也能听见。街当中铺着一块块大石头,旁边是小石头。别说汽车了,就是其他什么车也很少见。
我爷爷早就过世了,我也没见过,奶奶挺能干也挺厉害的,我们都怕她。爸爸个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应该是读过点书的。他在铁路上工作,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大概查查票,总之不是开车的,靠工资养家,那时家境还可以。家里有五间平房,在城外有一点点菜地,只够自己吃,也不算农民,吃粮还要靠买来吃的。周围的邻居也不是很有钱的,比如做裁缝的,做小生意的,听说在西城那边有两家有钱人,解放后大概也算是地主了。那时小姑娘也不怎么出去的,我家住在北城,姑妈住在西城,我也不大去的。在我小学二年级时,爸爸发现肚子长了个东西,医生说要开刀,奶奶老封建,怎么也不肯,那时觉得在身上动刀是很可怕的,就让他回家休养,不久就去世了。现在想想可能他生的是癌症。爸爸过世后,奶奶就当家了,种点菜,再卖点家当什么的过日子。妈妈生了我们三个,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爸爸过世时,妈妈只有三十多岁,镇上有一个织毛巾的厂,她想到厂里去做。奶奶说:“一个寡妇怎么可以出去工作!” 奶奶是个很能干的人,妈妈又很老实,根本不敢响的,什么都听奶奶的话,那么也就算了。
宝山有个公家学堂比较好,但比较远。我七岁去附近的一个小学读书,那个学校并不大,学生的家庭比较困难。当时人家不怎么送小姑娘去读书的,一方面没钞票,另一方面觉得小姑娘将来总要嫁出去,没必要读书的,我家邻居的小姑娘几乎都不读书。刚读书时因为不能和邻居女孩玩了,我还挺不高兴的呢。我们一个班大约二十多人,小姑娘只有四五个,读书当中还不时有女孩子退学,到毕业时女同学就更少了。小学里教语文、算术,语文教过《唐诗三百首》,还有英文课,但教得挺马虎的,教了好久,还在教那几个字母,就随便念念。写字一般用毛笔写大楷,用铅笔写算术。小学里有个房间放着脚踏风琴,我们到里面上音乐课。我们也上体育课,还开过运动会呢。学校里有一个烂泥地的操场,长满杂草,只有一个篮球架子,一般只是男孩子去玩玩篮球,女孩子不去碰的,女孩子一般就跳跳绳什么的。那时的风气挺封建的,学校里并没有女老师,男女同学分开坐,每个人都有一张桌子,男同学坐一列,女同学坐另一列,男女之间也不讲话。也有男生很调皮的,男生和男生打打闹闹的,我们在旁边看看,老师就对女生说不要理睬他们。那时大人小孩都做布鞋穿的,因为读书才给我买了一双回力球鞋,那是宝贝得不得了的,也没什么书包的,用小花布做个布袋就算书包了。对我们的读书,爸妈也不怎么管,随便你读不读,但奶奶管得紧的。
姐姐读书比较专心,后来读到中学毕业,小时候她老骂我:“不好好读书,不用心,侬苦了!”哥哥读书也一向很好的,他很聪明,运动也很好,会打篮球,会踢足球。他音乐也很好,还跟着朋友学拉钢锯。钢锯是一种乐器,用琴弦在一片比木匠用的锯子宽一些的钢片上拉,左手不时弯弯伸伸,就能拉出好听的音乐。他拉得很好听。
我到初中刚报名,“八一三”事件1937年8月13日,日军以租界和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日舰为基地,对上海发动大规模进攻,上海中国驻军奋起抵抗,在上海和全国人民的支持下,开始了历时三个月之久的淞沪会战。就爆发了。我们家没有一个男人,就和大姑妈一家逃难,包了一条小船,还没上船,日本人的炮弹就呼呼地打来了。炮弹主要打吴淞口炮台的国民党军,但有时也会落到居民区。我们沿河到处逃,河浜里都是逃难的船,日本人到处打,我们也不敢上岸,小船这里停停,那里停停,两家人都挤在船舱里睡。大姑妈带了许多腌鸡腌鸭和粮食,总算有点吃的,就这样撑了几个月。从青浦、嘉定绕了一圈,才逃到上海。那时天已冷了,我们先住在虹口区的一个难民所,那也不是国家设的难民所,只不过是一个废弃的厂房,男女老少把被褥铺在地下就住在里面,各家用个小汽油炉随便烧点吃的。以后听后来逃出的同乡说,我家的房子都被炸塌了,我们就再也没回过老家。逃难时,哥哥也中学毕业了,但不管在船上还是在难民所,只有他一个人仍在专心读自己的书。
后来妈妈带姐姐到舅舅家去,舅舅也不是妈妈的亲生兄弟,是外公的过继儿子,他的房子也不大,妈妈在他家帮忙做做家务、做做针线,她住在那里也挺不容易的。不久人家给我姐姐介绍男朋友,她就结婚了。姐夫从同济大学毕业,是学电信的,后来在真如工作。妈妈那边住不下,我们只能分开来投靠人家,我跟着大姑妈到姑夫的弟弟家住。他在上海某个药厂工作,没几个月他介绍我进入一个私人的护校。第一次去面试,有个人跟我讲,要一边读书一边工作,最初是没有工资的,毕业后可以留在医院做护士,要我考虑好。
护校是私立的怡和医院办的,它位于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靠近淮海路。院长姓朱,是位外科医生,他租了一幢花园洋房,办起这个医院。内外科各有三个医生,别的科各一个医生,总共约有十几个医生,但没有妇产科。那是一幢三层楼的房子,铁门边有个像亭子一样的地方作挂号间,靠街的汽车间就作门诊室,药房也在底楼。一进去是个天井,一边有个花园,内有假山草木,等等。一楼走廊很宽大,厅被改造成放好几张病床的大病房,小房间有六间,有的放一个床位,有的放两个床位,二楼还有床位,总共只能收三十多名病人。三楼是手术室和护士室,也没有电梯,病人做好手术还得把他抬下去。医院有个食堂,医生、护士都随意坐在一起,有两桌人,并不按等级分开,吃食也是一样的。病人另有食堂,做好饭就拎上去。
私人医院收费贵一些,服务也周到一些,一般医院不允许家属陪的,但私人医院允许家属一道住进来。来看病的人一般都是有钱人,开一个刀收很多钱的,所以病人不多但也赚钱。听说周佛海的小老婆也住在单间里,很大的一间,有阳台和卫生间。特别有钞票的人还请来特别护士专门照顾,病人的打针吃药就全由她负责,我们是不管的。特别护士不属于任何医院,只为个人服务,各医院的熟人也会给她介绍病人,这种护士一般按天计费,工资蛮高的。
我们一起读书的小姑娘有十几人,有的人回家住,其余我们几个住在宿舍,两间宿舍在医院的假四楼,房间不算太矮,人还能站起来的。读书不要学费,每天都读书,基本上不做工作,礼拜天也上课的。我也没时间去看妈,有时妈妈来看我,只能说几句话。休息时我们的娱乐只是说说话、逛逛马路。听说四川桥上有日本兵站岗,过往的行人都要向他行礼,如果有人吐痰就逼他趴在地上吃下去,我们很好奇。有一天,一个小姑娘提议去看看日本人,我们几个就一起出去了,远远看到日本人背着枪站在桥上,我们又很害怕,不敢走过去就逃回来了。
我们的解剖课是在医学院上的,尸体就浸在福尔马林液中,医生打开来给我们看看,讲一讲,我们并不动手。我们还学学内科、外科,等等,比如内科方面发生什么情况,应该注意什么,说要听医生的,护士不好自己瞎出主意,等等。主要是我们医院的医生来上课,外面的医生也来上课。记得有个荷兰女人来上课,用英文讲,我们根本听不懂,她也教得没味道了,不久只好走了。第一次看做手术,一圈人戴着口罩围着,那时我也不觉得害怕。护理方面先教怎么铺床,一开始学打针用一块纱布包着棉花练练,熟练了才在病人身上打。但血管针没办法的,只能在病人身上练。那时也没有现在吊针的设备,打葡萄糖要拿一个很粗的针筒,针打进去后护士要一直端着那个针筒,一直到打完。
两年后分配工作,我们成为助理护士,发工资了,才有礼拜天。刚工作时助理护士只拿十几元,后来加到二十多元,二十多元还买不起一双皮鞋,医生一般五十块以上,或者更多,我也不知道到底比我们多多少。护士和医生一样都穿白衣服,没有五颜六色的,但医生是宽松的白大褂,我们的衣服收腰,再束一根浆得笔挺的腰带,穿起来像连衫裙,蛮好看的,帽子也和现在一样,像馄饨皮形状。病人一般称护士为小姐,护理部主任一直没结婚,那时已是老太太了,大家还是叫她小姐。护士早上上班时要开个晨会,夜班交班给早班,交代一下哪个病人有什么情况,然后早班护士到病房铺房,再回到护士室分药发药,最后才打针。那时的护士比现在苦,现在的护士只管配药打针,其他不管的,那时医院没有护工的,躺在床上的病人都是护士护理的,要帮他翻翻身,以防止生褥疮,揩身、大小便等护士也要管的。但打扫房间有工人来做。那时病人并不塞红包给医生,也不给护士小费,因为如有特殊需要他可以请特别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