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学教师潘志擎女士口述史
【口述者】潘志擎
【访谈/整理者】朱易安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程郁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访谈时间】2011年10月24日,2012年2月11日、13日【访谈地点】潘志擎家【整理者按】潘志擎,1924年生,江苏常州人,1946年自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化学系毕业。1952—1953年于俄文专科学校任教。后为上海第一医学院(今为复旦大学医学院)公共卫生学院教授,1994年退休。1978年因农药毒性研究获全国科技大会奖。1986年以工业铅中毒研究获卫生部重大科技成果甲级奖,次年又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三等奖。1991年因“尿中铅的原子吸收光谱测定方法规范研究”项目研究成果获卫生部科技进步三等奖。
口述者于2012年生日宴会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祖父辈经营家族榨油企业,叫溥利油厂,后来父亲接管并发展了企业,在无锡创办建成油厂,在上海建有大统油厂。我父亲叫潘祖述,字景让。1922年他从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据《国立北京大学民国二十四年毕业同学录》,1922年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生只有四人,其中有潘祖述。
罗素曾于该校发表“物之分析”的演讲,由潘祖述与王世毅完成的记录稿刊登于1921年3月出版的《北京大学数理杂志》第三卷第一期。见赵爽英、以后主要从事教育工作,先在常州任教,后来一度在苏州的工业专科学校教书据常州市《实小百年校史》第5页,1926—1929潘祖述任该校校长,当时校名为“武进县立女子师范附属小学”,又据第16、33页,1928年8月,因校舍不敷应用,潘祖述校长呈请将都城隍庙(即西庙)庙产东南隅鉴察司殿房收归校用。
又据《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校长一览表》,1940—1945年,潘景让曾任常州西狮子巷江苏省立常州中学校长。又据无锡高等师范学校(原江苏省无锡师范学校)校史,潘祖述见于战前(1911—1937)教职员名单,与钱基博、钱穆等为同事。(http: //www.wxgdsf.cn/d_docdetail.php?id=1617),则潘祖述曾于多个城市任教…他们兄弟三人都受过高等教育,二叔祖荫自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来成为内科医生;三叔祖麟自浙江大学化学系毕业。我母亲小学毕业,也能读点书。
1924年农历腊月初三我生于常州,那年父亲二十四岁。母亲带着我们住在常州,那是父亲买下的房子,有十五间房,后面有个大花园,种着各种奇花异树,记得地契上写明宅基地两亩五分七厘。从大门到房间有相当的距离,我们读书以后要自己回家,大人怕敲门听不见,就在大门上打了一个洞,穿个绳头拖在外边,外面的人拉一下,里面的铃就会响起来。解放后,这幢房子无人管理,就交给国家了。前些年我到常州看中学同学,她陪我看看老家,房子早就拆除了,那里造起一个百货公司,但我低头一看,脚下踏着方方正正的大青石,那不正是我老家厅里的地面吗!
我原来叫潘之瑾,后来才改名的。母亲生了我们六子二女,原来我下面还有个小妹妹,名叫毓圣。我家天井有个大缸,用来接天落水,毓圣去玩水,结果掉在里面溺死了,我也看到这幕惨剧,记得她身上还别着一块白色的小手帕,那年她只有四岁。就在那个悲剧之后,父亲才把我的名字改为志擎,也许他觉得把我当男孩养更好吧。以后别人光看名字,没见到我本人时,总以为我是男的。
我爸爸妈妈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家里每生一个孩子,就给他(她)立一个存折,存入两千块钱作为教育经费。后来经历了战乱的年代,生活再困难,家里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让孩子们受教育。我们姐弟七人都受到极好的教育。哥哥南鹏交通大学毕业,后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MIT)留学,取得两个硕士学位。我是老二。老三天鹏入圣约翰大学学医,在仁济医院实习时曾经想当外科医生,毕业后在北京的空军总医院工作,却被分进内科,后成为著名的老年病学专家,担任过副院长和代理院长。四弟海鹏入圣约翰大学经济系,解放后在广西财政局工作。五弟宇鹏,东吴大学法律系毕业,先分在上海交通大学,后随该校迁至西安。六弟霄鹏,清华大学毕业,留在清华任教。
1957年口述者与六兄弟合影
七弟云鹏在中国农业大学学农业机械,后来分在河南商丘工作,他本来肺就不大好,又老是抽烟,1994年就离世了。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兄弟众多也有好处,年轻时我最喜欢看电影,抓不到同学,随便抓个弟弟陪就行了,记得在常州电影院看了不少电影,包括胡蝶演的《姊妹花》。
我是第二个孩子,哥哥比我大一岁多,我们一起在常州先后读了两个小学,两个学校都不大,只记得第一个小学有许多姓常的同学,第二个小学离我家很近。我读书很认真,所以考试分数总比哥哥高,他有些妒忌呢。读小学时我就开始读《红楼梦》,读一遍哭一次,后来父亲订了《初中文库》和《四季文库》,那时什么书都喜欢看。小学毕业我考了全校第一,父亲带哥哥到苏州读中学了,而我考进常州女子师范附中。那个学校只招收女生,第一天到学校,才发现所有的学生都穿着统一的校服,上面是士林布的中式短褂,下面是黑裙子,只有我一个人穿着家常衣服,大家都奇怪地看着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好逃回家去。
后来在江苏省立常州中学读高中,二弟也在那个学校读初中,那个学校是男女同校的。当时父亲担任该校校长,校园相当大,有一个大操场,设备还是挺好的,但正值抗战,教育经费很困难,所以实验设备不多。我从初中开始学英文,常州的高中英文水平不低,但毕竟不如二弟后来就读的圣约翰附中,他们全部用英文上课。我最喜欢物理课,数学也极好,初中高中我都以全校第一名毕业。
1942年,我父亲患肾病去世,以后就由厂长薛石冰经营企业。父亲是老大,同时经营着家族企业,只能利用星期天的空余时间处理生意。经营家族企业是很困难的,原来我的两个娘娘(指姑妈——编者按)都在其中有股份。就在父亲病重前不久,大姑父突然要抽去他的股份,因为资金很紧张,所以父亲很生气,记得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卷报纸,将报纸狠狠地扔在地上,说:“你要抽股,以后就再也不能到我们厂来了。”父亲过世后,妈妈没有马上到上海来,她在常州料理父亲身后事。父亲安葬于常州,解放后我还每年去扫墓,“文化大革命”中,那片公墓被夷为平地了。
潘家家族企业的股票
同年,我考入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刚进校时我在学校宿舍住,但还是不习惯,一个多月后就搬出去住了。那时哥哥和两个弟弟也到上海来读书,我们就在中汇大楼租了一套房子,先住在六楼,后搬到三楼。不久妈妈也到上海来了,就在今天的淮海中路1487弄上海新村22号买了房,全家住在一起。这是一幢三层双开间的洋房,我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下面有一个比房间略大的花园,还有个汽车间,我们就摆摆脚踏车或煤球等杂物。
母亲并不参与企业管理,也不看账目,公司大部分的钱仍用于投资,只取出一些作家用。年底时,厂长薛石冰总会到家里跟妈妈讲讲经营情况。妈妈挺能干的,也很节俭。虽然家里有佣人,她也亲自做家务,还会做衣服做鞋子,热天就做冬天的鞋子,一针针纳出鞋底,然后给姨妈拿去。闲时她喜欢看越剧,有时也搓搓麻将。
女子文理学院是教会办的,它与震旦大学是相对独立的,解放后校舍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和向明中学所有。当时各大学自己出题,我是到上海来考试的,我最喜欢物理,但该校没有物理专业,便只好学习化学。我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字,叫Nacy。读大学时我的成绩也很高,全是100分、95分左右。有时做实验,常常不能按时吃饭,我就买点烤红薯、花生米当饭,倒也不亦乐乎。我们班有十几个同学,全是女生,最远的是从新疆来的,后来基本都成为职业妇女。我们女生还是挺文静的,学校的氛围也挺轻松,女孩子可按自己的爱好打扮,也有不少人化妆,许多人喜欢穿士林布旗袍,那时的旗袍也做得既贴身又素雅的,但不会像现在的旗袍那样,包在身上,衩开得老高。学校里有唱诗班,我们也去参加弥撒,我那时年轻,觉得挺好玩的。做弥撒时可看到法国嬷嬷,她们穿着拖到地的黑色长袍,用白布裹着头,几乎看不出男女,她们也教教法文。
上课的老师有男有女,穿着一般的衣服,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衫。只是国语课讲中文,其他课都用英语讲授,由于是全国招生的,一般都讲国语。钱钟书给我们讲过一年英文,讲了一本小说,可译为“繁华世界”,蛮有劲的,他喜欢坐在学生的课桌上,叫学生回答时总说“lady某某”。杨绛也曾在我们学院任教,她给英文系讲课,没给我们上过课。该校的老师解放后分散在各校,后来听说有两位给我们上过化学课的老师在“文革”中被打死了。
1946年,我大学毕业,本想到国外留学,但家里无法同时供两个孩子留洋,当时计划好,我们排队出国留学,让大哥先去。大哥和二弟长得比较像,二弟英文又特别好,去美国领事馆接受签证面试时,大哥正好有事,二弟就代他去,居然一次就通过了。大哥赴美留学以后,我当上了中学教师。当时并不需要面试,直接就去任教了。那两年,我教过初中、高中的数学、物理,那个年代教师不会在一个学校教一辈子,这个学校聘你就在这个学校教书,那个学校的待遇更好,你就去另一个学校。我上课挺受欢迎的,换工作后,原来教过的学生还常给我写信,希望我再去教他们。相对来说,中学教师的收入还是可以的,但当时物价飞涨,货币贬值,有一年学校在学期初就把半年的工资一下子发给我们,让我们买东西保值。从刚工作开始,发了工资,我就把钱攒起来,攒够了就去买一个金戒指,几年下来,也买了十几个戒指。
1949年,哥哥即将从麻省理工毕业,美国的一个州立大学也接受了我的申请,我马上托人将两根大金条带给哥哥,本想叫他兑换成美金,为我准备学费。谁知母亲却不同意我马上出去,她说你哥哥还没回国,家里必须有人照顾。后来哥哥回国时,只能用这笔款子买了一大箱子生活用品带给我们。
解放前夕,曾不时听到枪声,但我没看到打仗,很快政权就更替了。当时,我积蓄下来的留学费用没有了,政治形势也不允许出国,母亲又希望我参与潘家企业的管理,公司在无锡、常州、上海各有一个办事处,于是,我在上海办事处做出纳工作。在那里一般都是老客人来提货,我负责接待,收钱后开张发票,并不需要我去推销。虽然是家族企业,但公司的钱也并不是我们家的,公司还派我姑父来监督,印章在他手里,每次收现款或公司开支票都要他审核敲章。我在企业工作了三年,公司上下都称我为“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