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后,曹敬生对结局很满意,留下周师爷,想让周师爷称颂自己“圣明”,周师爷没有夸奖曹敬生,倒提醒他,从南阳府衙里传来的消息,说皇上的御前侍卫孙世英快要回来探亲一事,不可轻视。曹敬生一听,马上不在意周师爷捧没有捧自己的臭脚了。他这些年官宦生涯中,还没有接待过如此高位的官员,没有经验,赶紧同师爷商量,这件事儿该怎么处理。周师爷说,不管人家能不能回来探亲,我们都不要麻痹大意,你还是到赊店安排安排,把活做细一些,准备工作提前一些,力争达到孙大人衣锦还乡,风光荣耀的效果。要知道,你们这些县令,虽说是最小的官员,也是皇上御笔亲点的,来之不易。若是不够重视,把接待的事情办砸了,不要说孙大人到朝廷参本受不了,即使让道台、府台怪罪下来,我们也吃罪不起。曹敬生听了周师爷的建议,深以为然,决定明天就到赊店街去,扎扎实实地安排一下孙世英返乡探亲的事宜。
第二天上午,曹敬生在县衙里处理了一些杂务,就安排轿夫们抬他到赊店去。
老实说,曹敬生对自己在暖阁内处理赊店与裕州商人的纠纷是得意的,甚至以为是神来之笔,当时确实蒙住了参与议事的七个裕州商人。尤其使曹敬生心花怒放的是,管这些商人的闲事,是很得实惠的事情。曹敬生在任上数年了,自认为是一个清官,但时下风气,容不得自己做两袖清风的官吏,染缸里焉能取出白布?自古以来,“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其实审理各种官司,并不是都能够得到贿赂的。判到了肥官司时,自己只管依照王法,向输送银子多的一方倾斜,连唬带吓,偏袒一点就行了。有一些官司,双方都穷,又很缠手,就不可能得到好处。回想起来,自己刚刚上任时,还认真审理了这些案子,现在已经懒得再管了,能推出去的就坚决推出去。在这里当县官,最能得利的就是处理商业纠纷。处理起商人们之间的争斗,好处不找自来。“四乘官轿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让在裕州这块风水宝地做官的曹敬生尝到了不少甜头。就像昨天的事情,江海阔送来的大额银票自己当然可以笑纳,裕州商人尖酸刻薄,只给了五十两,同样可以笑纳。本来以为事情可以结束了,谁知道这些商人一个个太精明,竟然不买账,大闹公堂,搞得本县几乎下不了台。这样一想,曹敬生暗暗抱怨起江海阔来,这个赊店人太多事,大约以为自己这个县令与他走得太近了,有恃无恐,才敢和裕州商人对着干。曹敬生回忆起来,当他昨天看到江海阔志得意满地走出暖阁时,当时就有点愠怒,决定今后得冷落他,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好歹,知道天高地厚,叫你往东不能往西。有了这个念头,曹敬生决定用长一点时间不理江海阔,让他吃吃辣葱,不能再这样“拽着胡须打秋千——过于上脸”。可事与愿违,今天为了孙世英探亲这件事儿,少不得还要同这个不识相的伙计打交道。曹敬生琢磨了一下,决定用另一种办法,达到冷落江海阔的目的。
于是,曹敬生这次去赊店,不像以往那样,事先派人照会江海阔,而是直接到厘金局去,让江海阔明白,官府就是官府,你一个平头百姓,怎能与本县平起平坐?迎接的机会都不给你,看你知道不知道本县的厉害!
邱自厚因为受曹敬生约束,历来不敢慢待曹敬生。见曹敬生直奔他这里,非常高兴,要把曹敬生请到自己的厢房里,让那两个说不上是丫鬟还是小妾的漂亮娘儿们,伺候曹大人吸大烟,捶背什么的。曹敬生制止住邱自厚说,还是请邱大人你自己享用吧,本县无福消受你那一套。邱自厚自嘲地笑笑说,曹大人,我是个土包子,也就这么大能耐。
曹敬生向邱自厚通报了自己的来意,邱自厚也觉得孙世英探亲的事情非同小可,是关系两个为官的人饭碗前程的大事,建议曹敬生把江海阔找来,认真合计合计如何处理,于是安排小厮去山陕会馆传江海阔前来晋见。
在江海阔赶往厘金局的时候,曹敬生又告诉邱自厚,春节前加征两千两银子的厘金。
邱自厚说:“曹大人,这件事情很难办,月初已经征收过一次了,又要加征,恐怕商人们不愿意出血。”
曹敬生说:“接到这个知会,我也很作难。听说湘军与长毛子的仗打得很艰苦,西洋人又在天津塘沽一带登陆作乱。眼下国库空虚,朝廷目前疲于招架。你我为官之人,不为皇上分忧,不是失职失责吗?”
邱自厚笑笑:“曹大人又要给我讲大道理了,这东西还没有一泡烟提神。不是我诉苦,收厘金这活儿,真的不是人干的,我整天遭受赊店人的白眼,有的人恨不能割了我的头当尿罐用,我这是用身家性命为皇上卖力呀。可是,我觉得,皇粮国税,是所有百姓的事情,总朝商人头上开刀,也不太公平吧?”
曹敬生说:“谁说不是?可乡下的农户收成不佳,米糠里榨不出四两油来,只有商人还有些活便钱,不向他们要,你我屙尿不出银子来。还请邱大人多多费心,为皇上效力吧。”
邱自厚说:“不是不效力,实在太得罪人。曹大人,裕州那边要征收多少?”
曹敬生知道背不住邱自厚,只得说实话:“裕州那边的生意历来抵不住赊店街,这次暂缓一缓。”
邱自厚冷笑道:“这就更不公平了,赊店人闹起来怎么办?”
曹敬生高深莫测地说:“邱大人,你我心知肚明,不下网逮不到鱼,哪一网不蹦到你邱大人的手心里几个?我其实是在帮你赚钱嘛。”
邱自厚狡黠地一笑:“彼此,彼此。”
曹敬生说:“彼此什么?赊店人修这座木桥,你肯定是暗中支持的,给我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这几天,裕州商人闹得厉害,我不得不取消了这一次征收厘金税。我还有什么利可图?把这一好处拱手相让给你了,你还不知足?”
邱自厚说:“话虽这么说,这一次不同以往,是征收的附加厘金,我要在火中取栗,这难就作大了。”
说话间,江海阔来到了,向二位大人拱手请安后,曹敬生摆着架子,一直爱理不理的,让江海阔坠入五里雾中,站在他俩面前,局促不安。
邱自厚请江海阔坐下,江海阔胆怯地蹭着椅子坐了下来。
曹敬生见江海阔诚惶诚恐,觉得自己的冷落有了效果,才慢条斯理地说:“江镇首,你把本县搞得很狼狈呀!”
江海阔赶忙站起来,连连向曹敬生作揖:“多谢曹大人关照,赊店人要给曹大人烧高香了!”
曹敬生听江海阔这么说,心里有些宽慰,知道江海阔不会让自己空手而回。呷了一口茶水,换了张笑脸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再多说。我叫你来,是商量一下关于孙世英孙大人回乡探亲的事情。”
江海阔心情猛然放松了,又站起来对曹敬生作揖说:“难得我表叔回来受到曹大人如此重视,我更要谢谢您啦。”
曹敬生见江海阔越来越谦卑,自己犯不着再摆臭架子了,又听到江海阔叫孙世英表叔,心里暗暗吃惊,看来自己没有得罪这个赊店人是做对了。转身对邱自厚说:“邱大人,怎么不安排人给江镇首上茶?”
邱自厚急忙喊人,吩咐为大少爷备茶。三个人原来的官重民轻空气一扫而光,气氛渐渐融洽。
江海阔说:“其实我表叔家里除了他爹爹,正经的亲眷基本上都没有了,只有几个本家还住在这里。我们主要把孙家祖宅、祖坟好好整修一下就行了。”
接下来,三个人把孙世英回来的起居饮食、视察行程、拜访仪仗,包括府台大人如何陪同接待等事宜,一个个过滤了一遍,拿出了一个方案,既细致又透彻,让曹敬生感到非常满意。临了,曹敬生说,我进了赊店街,撩开帘子看看,一些墙上胡写乱画的字眼不少,有碍观瞻,江镇首,你要安排人清理一下。”
江海阔说:“曹大人真是眼中有神,我们整天看,倒不觉得,仔细想想,这些东西跟牛皮癣一样,就是不好看。”
邱自厚说:“曹大人不提醒,我也真的没有意识到。今后,谁家的墙上有这些字,多收他的厘金!”
江海阔说:“邱大人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想起一件可笑事情,前不久我陪同洋教士西门蒙斯,见亚医圣冯贵鲜的药品招贴上,竟然有写上了母猪配种的消息。”
三个人大笑一阵子,曹敬生笑得擦擦眼泪说:“这种招贴上海人叫广而告之,简称广告,我去过一趟,那里到处都有广告,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也不知起不起作用。”
江海阔说:“咋不起作用?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你就知道广告确实有很大作用了。还是那个冯贵鲜在当小相公的时候,下江蛮子(湖南人)的军队路过赊店,几个大兵掂着大刀来到广和堂,要正在司药的冯贵鲜帮助找花姑娘玩玩。冯贵鲜说,老总,这是药铺(赊店一带人的口音好像把“一个”、“这个”、“那个”拼在了一起,习惯说成“yue”、“zhuò”、“nuò”,另外把“药”字不发成yaò, 而发成yue,好像是“一个”拼在一起的发音),不是花街。有个大兵没有听懂,干操×的事儿一个铺就行了,要那么多铺干哈?冯贵鲜急忙指着那些药品解释,这是卖治病用品的地方,不是妓院。那两个老总大惑不解,指一指地上摆着的用来碾草药的长条条碾槽说,既然不是妓院,你摆这个×样子干哈?冯贵鲜立刻明白这几个大兵把那个碾槽子当成广告了,急忙把擂臼藏了起来,怕这些人见他一捣一捣的,闹出更大的误会。”
三个人又狂笑了一阵子,曹敬生说:“看来做生意,招牌很重要。我看这样办,为了让孙大人回到家乡高兴,体现一下老家的繁荣昌盛,你们不妨安排人把墙上胡写乱画的东西去掉,每家生意都换上醒目的招牌,再做一些广告,把不好看的地方遮挡一下,说不定效果更好一些!”
邱自厚和江海阔都说曹大人的主意高明,请曹大人放心,一定要按照曹大人的吩咐,抓紧办理。
眼看到了吃饭的时候,江海阔请二位大人赏脸,自己去永隆酒家安排招待。邱自厚说,你不用忙了,我已经根据曹大人的要求,在公馆里做一桌酒席吃。江海阔说,这样也好,邱大人有口福,请的厨子是我们赊店街一流的,花销由我来出。
按曹敬生来时的想法, 当然不让江海阔招待,也不会让江海阔在一起用餐。可这时的心境完全变了,反而热情地邀请江海阔在一起吃。话语中,竟然带出点谄媚的意味。江海阔也觉得这两位大人赏脸,陪同他们在席间插科打诨,甚是融洽。
曹敬生说:“江大少爷,你和江七爷都是老赊店人了,你好好说说,孙世英孙大人是何时发迹的?”
江海阔一听曹敬生问起这些,顿时来了精神,不紧不慢地说出一番话来。
正是:
治理百姓需用良谋,
祭拜真神要烧高香。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