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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沸腾赊店街放鞭庆胜利(1)

沸腾赊店街放鞭庆胜利

激情江镇首得趣西厢房

在江海阔被县衙派人传走这件事情上,江家上上下下,都处在忧愁气氛中,只有一个人暗自庆幸,那就是苗秀才。特别是看到江七爷又气又急,差一点背过气去,他觉得这老头要是气死了多好,巴不得江海阔戳出更大的窟窿,把赊店街搅得天地翻覆,才叫人痛快。

你要是认为苗赞圃幸灾乐祸,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那是小瞧了他。从小时候起,苗赞圃家里空得叮当二声,就对富人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半是抵触,半是羡慕。但凡穷人都有这种心理,哀叹世道不公、老天爷不公,让少数人住瓦屋,穿好衣,吃香的,喝辣的,他们却住茅草房,穿破衣裳,糠菜半年粮。多数穷人自认命苦,安贫乐道,也有少数心有不甘的年轻人,要么在太平年间打家劫舍,做剪径的强徒,乱世之中,扯旗造反,做豪杰强梁;要么埋头苦读,到科举场上一搏,盼望皇榜高中,一步登天,出人头地。苗赞圃当然是后者。

读书识字到底是人的立身之本。在信息不发达的古代,就有民谣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见,读书识字不仅可以应试对策,而且能够洞悉人间。郝管家最佩服苗赞圃的是,往往当自己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时,和苗赞圃一席话,就能顿开茅塞。这就是有学问人的本领。想当年,苗赞圃变卖家产,抱着破釜沉舟、中流击楫的决心,到开封府乡试,是读书人的一场壮举。实指望金榜题名,却不料名落孙山,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投入潘湖,又捡了一条命回来。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在大都市里逛荡了一段时日,苗赞圃大开眼界,才比一般的穷秀才更加多了一层见识。要不是牵挂表妹刘玉坠,又回到饶良寨乡间,务农不就,经商无门,终于因一技之长,坐了学馆,日子就没法打发。可过了几年光景,虽说消磨了时光,消磨了锐气,心中终有不甘。本来打算再返回汴京城去,寻找机会,东山再起,又见到了刘玉坠,被荐到江家府上。自从有了心上人相伴,苗赞圃一度打算安身立命,又因为近来的一系列遭遇,心里苦不堪言,渐渐地对江家产生了怨愤之心。尤其是接到了黄嫂送来的信件,这种反叛情绪如同火上浇油,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

黄嫂送给苗赞圃的那封信,是他的表亲王党辗转发过来的。

王党的这封信很长,文绉绉的,可能是识字人代笔。信中首先叙了表亲的情意和儿时的友谊,说一别数年,才知道表弟业从学馆。接着纵论天下大事,说了清朝的官府腐败,民不聊生,逼得各路豪杰并起。自从鸦片战争以来,国家将亡,眼下天地会、拜上帝会、捻子、白莲教和苗民,纷纷揭竿而起,洋人又乘机攻城略地。内乱外患,咸丰皇帝根本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清朝的气数已经尽了。又说了商场血腥,赊店街上的商人,没有一个人不是心黑手辣。话锋一转,劝苗赞圃不要甘为人奴,应当寻求施展抱负才华的机会。乱世出英雄,读书人当自强,唯一的出路就是联合起来,共襄义举。诚望赞圃兄担当起救国拯民的大任,联系各路英才,必将形成星火燎原之势。言不及义,望赞圃弟三思。

读完王党这封信,苗赞圃又惊又怕,就像大冬天手里攥了一个火炭,扔掉了又想拾起来。于是,默默地记下了王党的联系方式和暗号,赶紧把信烧掉了,可是信中的内容振聋发聩,让苗赞圃挥之不去。

苗赞圃猜想到,王党虽未明说,但他在安徽一带栖身,肯定参加了捻子。捻子所以称为“捻子”,是“一小捻儿”的意思。虽说只有一小捻儿,处于地下活动状态,可近两年发展很快,捻子团伙越来越多,已经形成了气候。他们专门与官府、富户、商户对着干,瞅着机会,就来一下子,可他们毕竟有纲领,主要矛头对准的是官府,又有别于杆匪的行径。这封信能够传到苗赞圃手中,说明赊店的街坊中已经有了“捻子”活动。

一想到王党让他联系其他人,苗赞圃吓得如同筛糠,浑身哆嗦。他在汴京时,就知道清廷颁布有《禁止拜会结社法案》,写成乡规民约,其中有一句说,“劝我民,莫拜会,拜会结盟罹重罪”,王党要他联系各路英才,这不是拜会结社又是什么?潜存在脑子里的“忠君爱国”信条,顿时发挥了作用,痛骂王党叛逆,犯下了杀头之罪,还要牵连上自己。

苗赞圃的这个想法,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好像处女经过异性折腾,心情顿时发生逆转,又好像沉寂很久的种子,突然遇到水遇到阳光,憋不住要发芽一样,苗赞圃的心境骤然发生了剧烈变化。他骂过王党之后,又觉得王党所言,很有道理。联想起自己这三十多年的遭遇,更加觉得王党活得比自己有价值,人家遭受了那么多的厄运,依然对人世、对生活看得如此透彻,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血性汉子,实在令人钦敬。人生于天地间,活法很多,相比之下,自己就活得非常窝囊,带有苟延残喘的味道。最让苗赞圃不能容忍的是,自己与表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却近在咫尺,天各一方,都是一个“穷”字造成的。他过去从来没有抱怨过江七爷,认为要不是江七爷搭救,这个表妹再也见不到了。自从表妹保荐他来江家坐馆,自己有了安定的日子,曾经一度产生了对江七爷的感激之情。自从那天和表妹互通心曲以后,心理发生了微妙变化,再看到江七爷时,就心存恼怒了,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几两银子就能够把我的心上人变成你的小老婆,他妈的,富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尤其是两次受到江家大少爷的干扰,打散了鸳鸯梦,想起来就可恨!近来,表妹不知怎么啦,虽然仍然那么关照自己,但表情颇为冷淡,更让苗赞圃想起自己怯懦、逆来顺受的样子,就无地自容。苗赞圃想,这种日子再过下去,自己无异于行尸走肉!他反复咀嚼着王党的话,由怨恨自己开始,转而怨恨江家,怨恨江七爷,怨恨江海阔,怨恨所有富人商户,怨恨朝廷官府。对,王党说得不错,这世道太黑暗了,没有反叛就没有出路。

心境一变,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只有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念书时,才有暂时的平静。苗赞圃到了夜晚,想想表妹,想想王党,恨不能望天长啸,一舒胸中不平之气。他盼望发生变故,不管这种变故是如何产生的,只要能把江家毁了,江七爷升天了,自己就能携带表妹,投奔王党去。所以,当他听说江海阔被官差提走时,心里就产生了一阵欣喜,又看到江七爷急火攻心,摇摇欲坠,那种希望的火苗倏然变大。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怎不叫人暗自庆幸?

不管苗赞圃如何想,刘玉坠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来到江家毕竟十多年了,之所以总没有勇气与表哥私奔,不仅是表哥不让,自己也有难以割舍的成分。这几天来,在刘玉坠的心里,表哥和江海阔两个人一直在打架。一会儿表哥占上风,一会儿江海阔占上风,不知怎么,明明知道江海阔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却始终恨不起来,甚至有时更加盼望江海阔到来,让自己的身心如同吸大烟的人抽一泡烟那样,得以片刻慰藉。

苗赞圃的期望和刘玉坠的担心,因为后来事情的急转直下,全都是多余的。

江海阔从县衙里出来,和王掌柜一样兴高采烈。压在头上的乌云飘散了,裕州县城的富商们奈何不了我们赊店的生意人。当他俩走到木桥时,只见木桥上人来人往,如同蚂蚁行雨一般。四个保丁和那一批练勇,仍然守候在桥头,同仇敌忾,誓死捍卫这座木桥。大家看到江海阔二人归来,都急于知道官司的输赢,江海阔大声向人们宣布,县太爷决定不再拆除这座木桥了,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四个保丁举起笨炮,朝天鸣放,有人燃起了万字头的长鞭,震耳欲聋。一些年轻人激动万分,把江海阔和王掌柜抬了起来,抛上抛下。赊店人庆贺胜利的狂欢,溢于言表。

江海阔没有到山陕会馆去,首先回到家里,向江七爷报了平安,报了胜利,一家人和前来安慰江七爷的乡邻,一扫沉闷空气,一片欢腾。江七爷连连夸奖江海阔会办事,曹知县不愧为明智之官。大太太听江海阔说,娘家兄弟潘佑仁在县官断案时,并没有到场,也放下心来,免得舅甥俩在公堂上抓破脸皮,从此生分,真正断了亲戚。江海阔装作不经意间,与刘玉坠对视了一下,瞥到刘玉坠深情地凝望了他一眼,一副欣喜表情,又面带红霞,有点羞赧,不自觉地流露出对自己的关爱,心中一阵狂跳,恨不能上前拥抱亲吻刘玉坠,顿时泛出一个念头,要抓紧找机会再与刘玉坠幽会一次。这个念头一闪现,禁不住又扫了刘玉坠一眼,刘玉坠正好又与江海阔接上目光,好像明白了江海阔的心思,眼帘含羞地一闭之间,让江海阔读出了认可的信号。

江海阔又匆匆地赶回了山陕会馆,一路上听到大街上一片炮仗之声。街上的商户掌柜,冲出门店同自己打招呼,仿佛迎接一个英雄。江海阔知道,这是从县城得来的好消息,已经传遍了全镇,商户们压抑不住心里的狂喜,隆重庆贺赊店人多年来一直盼望的胜利。江海阔深信,这座木桥保留下来,意义重大而且深远。从近处说,北部乡民们过河便利,会增加一大批害怕趟冰水过河的小脚妇女、儿童,前来赶集,为集市贸易聚敛人气。向裕州运货的船只,没法通行,只好改成旱路,脚力费用上升,无形中堵塞了裕州商家的进货渠道。同时,必定有许多江南船帮嫌麻烦,干脆把货物卸到赊店码头上,滚滚物流被截留在本镇,让裕州商户干瞪眼没有办法。远景效益是近期效益的累积,将更为彰显,赊店的繁荣局面,一定能够在自己的任期内维持下去,只要市面兴旺,完全可以同县城抗衡。自己作为赊店商户的总代表,有了这场大胜利,在公众中的形象,肯定会高大起来,虽说不上光宗耀祖,也会更加受到各路商会和全体商家的拥戴。志得意满的江海阔,忽然想到自己在曹知县的暖阁内,硬说人家裕州商人哄抢货源,真的是强词夺理,站不住脚。又想到曹敬生果然老奸巨猾,在议事房内痛骂自己,真是一招妙棋,小骂大帮忙,起到了为裕州商户出气的作用,让他们这一帮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自己当时不了解曹大人的意图,差一点顶撞人家,实在是太不应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