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出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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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舞祭(1)

我们农场有很多访客。在开拓中的国家,好客是生活的必备品质,不仅对游客如此,对定居者更是。每一个来客都是朋友,无论他带来的新闻是好是坏,对寂寞之处的饥饿灵魂来说都是精神食粮。到家里来的真朋友们是天国的使者,带来天使的面包。

丹尼斯·芬奇·哈顿长途远征回来之后,急切地渴望交谈,他发现农场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渴望,于是我们在饭桌旁一直坐到夜深,谈论着能想到的一切,把玩着一切并嘲笑它们。白人和土著相处很久之后,会养成直截了当的习惯,因为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修饰言辞。当白人再次相聚时,彼此间的谈话仍会保持着土著的腔调。然后我们得出结论:山下的村寨里狂野的马赛人仰望着我房子里通明的灯火,就像仰望夜空里的一颗星。曾几何时,翁布里亚的农民也如此仰望过圣弗朗西斯和圣克莱尔的家,他们在屋内谈论神学,以此为乐。

农场最大的社会功能就是举办“恩戈马”—土著大舞祭。遇上这种场合,我们要招待一千五到两千名宾客。我家本身需要提供的娱乐倒不多。我们会给跳舞武士的秃头老妈妈们和“恩迪度”—少女们—分发鼻烟,在允许带儿童的舞会上,卡芒提会用木勺给儿童们发糖。我有时也向地区委员提出申请,允许我的佃农们私酿“腾布”酒—一种甘蔗汁酿成的酒,能要人命。而真正的表演者—那些不知疲倦的年轻舞者们—本身就具备了一切荣耀和奢华的欢庆元素,他们不受异国习惯的影响,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甜蜜和热情。他们只需要外界提供一件东西:一块可以跳舞的平整空地。我家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树下的大草坪很平整,而且森林和仆人草棚之间的方地也足够平坦。为此,农场在这一区乡野的年轻人心中评价很高,能受邀参加我的舞会是项殊荣。

“恩戈马”有时在白天举行,有时在晚上。白天的“恩戈马”需要更多空间,因为看热闹的观众和舞者一样多,因此舞会放在草坪上举办。大多数“恩戈马”舞会上,舞者们围成一个大圆圈,或者分成好几个小圈,然后一直跳上跳下,头往后甩,或是跟着节奏跺地,一只脚撑着向前跳,再换着跳另一只脚,或者脸都朝向圆心,缓慢而庄严地侧身绕圈走。领舞人离圆圈站开,他们在中间表演、跳高或跑动。白天的“恩戈马”在草地上印下大大小小的棕色干燥圆印,好像被火烧焦的草印,这些魔印最终会缓慢消失。

盛大的白日“恩戈马”像集市多过像舞会。成群的观众跟着舞者,自行在树下分组。如果“恩戈马”的消息传播得足够远的话,我们能在这里看到内罗毕轻浮的“小姐”—“玛拉雅”,斯瓦西里语里的委婉说法—时髦地坐着阿里·可汗的骡车赶来,全身裹在一匹艳丽图案的大花布里,坐下以后看上去像草地上盛开的大花。农场上的老实女孩们穿着她们油腻腻的传统皮裙和斗篷,站得离“小姐们”很近,直率地议论着她们的衣服和仪态,但城市美人们跷着腿,安静得像玻璃圆眼的乌木娃娃,抽着她们的小雪茄。对舞蹈着迷的成群孩子们热衷于学习和模仿,他们从一个圈冲到另一个圈,激动地在草坪外沿组成自己的跳舞小圈,在那里跳上跳下。

基库尤人要去“恩戈马”时,会用一种浅红色赭石粉把自己全身抹遍,这种赭石粉的需求量很大,市集上可以买到,这使得他们看起来有一种奇怪的明亮。这种色彩既不属于动物世界,也不属于植物世界,年轻人们看上去像是石化了,像石刻的雕像。女孩们穿着端庄的钉珠鞣皮服饰,也把自己抹上土,看起来与男子们十分和谐—都如穿着衣服的雕像一般,服饰的折痕和褶皱都被娴熟的艺术家精美地雕琢了出来。年轻男子们赤身裸体参加“恩戈马”,但同时很讲究发型,他们把赭石粉拍到头发和马尾辫上,石灰岩般的头仰得很高。我在非洲的最后几年里,政府禁止人们把赭石粉抹到头上。无论男女,这样的装饰都有极强的效果:任何钻石或其他昂贵的装饰都无法让主人拥有更活泼的节日气息。在旷野里,无论你离多远看见这么一支抹了红粉的基库尤队伍在行进,你都会感觉空气在喜悦地共振。

白天举办露天舞会的麻烦在于缺少界线。对它来说,舞台太大了—从哪儿开始,从哪儿结束?尽管一名名舞者渺小的身体都染了颜色,头后方也都有一整扇飞舞的鸵鸟毛,脚后跟上都踏着醒目的疣猴皮饰,像是骑士皮靴上的马刺,但站在高树下,他们看起来还是过于零星分散。整场演出,包括大大小小的舞蹈圆圈、分散的观众群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让你的眼睛应接不暇。整个画面有点像某场战役的老照片,你从高处俯瞰,见到骑兵在一边突围,而火炮架在另一边,炮长孤独的身影沿着对角线驰过整个视野。

白天的“恩戈马”和吵闹的集市一样。长笛和鼓点的舞蹈音乐常常被淹没在观众的喧闹中,当男舞者—莫兰武士—特别优美地完成一次跳跃,或是将长矛挥过头顶时,跳舞的女孩们会发出奇怪的、长长的叫声。草地上的老者们融洽地促膝交谈。你欣喜地看着两三个基库尤老妇人围着酒葫芦开怀畅饮,她们全神贯注谈论的大概是自己在跳舞圆圈里崭露头角的时光,她们的脸庞因为幸福而光芒四射。下午的太阳渐渐沉下,葫芦里的“腾布”酒也见了底。偶尔,妇女小团体里会混进几个老头子,其中的一个老妇就会为了昔日的记忆忘乎所以,她跌跌撞撞地挥动着手臂,用真正的“恩迪度”姿态跑上一两步。她被人群所忽视,却在自己的同辈小团体中获得热情的喝彩。

夜晚的“恩戈马”却是精心准备的。

它们只在秋季举办,时间在玉米丰收季之后的满月夜。我不认为这对他们有什么宗教意义,或许以前有过吧,表演者和观众的态度都暗示着这是神秘神圣的时刻。这些舞者们恐怕有一千岁了吧。有一些人—被舞者的母亲和祖母辈盛赞的那些人—白人移民们认为他们道德败坏,觉得必须把这些人绳之以法。有一次我从欧洲度假回来,当时正值咖啡采摘的忙季,农场上竟有二十五个年轻武士被经理送进监狱了,理由是,他们在农场的夜间“恩戈马”上跳了违禁的舞蹈。我的经理通知我,他的妻子无法容忍这种舞蹈。我责问佃户的长老们,为什么要在经理家附近举办“恩戈马”,但他们严肃地对我解释说,他们一直在卡太古的村寨里跳舞,距离经理家有四五英里远呢。我于是不得不去内罗毕向地区委员讲清事态,他才释放了全部舞者,让他们回农场来采摘咖啡。

夜间的舞会真是美妙的场面。毋庸置疑,你是在观看一场剧院表演,舞场由火堆构成,延伸到光所能及的远处,的确,火是“恩戈马”的核心要素。跳舞并不是真的需要火,因为非洲高地的月光清澈洁白得不可思议,火是用来营造效果的。火让舞场变成了最高级的舞台,把所有的颜色和运动都融为一体。

土著很少刻意营造夸张的效果。他们不生熊熊燃烧的大篝火。舞会前一天,农场的妇女们把柴火扛到舞场来,都堆在跳舞圆圈的正中,她们视自己为设宴的女主人。大驾光临舞会的老妇人们夜里就围坐在中央的柴堆旁,其他小火堆像众星捧月般,都从那里取柴。场地必须相当大,否则灼热和烟气都会钻进这些老观众的眼睛里,但这里仍是世上一处封闭的领域,好像一幢被所有住户共用的大公寓。

土著们不在意对比感,对此也不喜好,他们与自然联结的脐带还没有被完全切断。“恩戈马”只在月圆之夜举办。当月亮女神处于最佳状态时,他们献上最极致的舞蹈。当一切背景都在天空柔和的光亮之海中沐浴游戏时,他们也为这片笼罩非洲的明亮加上一点小红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