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出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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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瓦玛依(1)

法拉跟着我去“恰马”。在和基库尤人打交道时,我总是带着法拉。尽管当争吵关乎他自身时,法拉几乎变得不可理喻,而且像所有索马里人一样,一旦自己部落的情感和宿怨卷进事件,他就彻底昏了头,但是对于其他人的争端,他还是具备智慧和判断力的。而且他还是我的翻译,因为他的斯瓦西里语很流利。

我到达集会之前就知道,诉讼的主要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剥削卡尼奴。他会看到他的羊被赶到四面八方,一些用来赔偿死伤孩子的家庭,一些用来维持“恰马”。这从一开始就违背了我的意愿,因为我认为,卡尼奴像其他父亲一样失去了他的儿子,而且他家孩子的命运在我看来,是全部人当中最悲剧的。瓦玛依已经死了,不再讨论;旺阳盖里在医院,有人照顾他;但是卡贝罗被所有人抛弃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尸骨何在。

现在,卡尼奴就是节日宴会上一头待宰的肥牛。他是我最大的佃农之一,在我的佃农名单上,他被列明有三十五头牛、五个老婆和六十头山羊。他的村寨紧挨我的树林,因此我常能见到他家的孩子和山羊,而且需要频繁地去找他家的女人谈话,让她们不要砍我的大树。基库尤人不懂得奢侈,他们当中最富有的人也活得像个穷人,我走进卡尼奴的草棚,看不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家具的东西,可能只有一把让人坐的小木凳。但是卡尼奴的村寨里有许多草棚,四周是一大群热闹的老妇人、年轻人和孩童。接近日落的挤奶时间,一长队的母牛穿过平原踏进村庄,蓝色的影子缓慢地落在它们脚边的草地上。干瘦的老人披着兽皮斗篷,精明的黑色脸庞上爬满细密的皱纹,皱纹里嵌着尘土,这一切都让他名正言顺地顶着富翁的光环。

我和卡尼奴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我甚至威胁过要把他赶出农场,这都是因为他策划的一次特殊运输。卡尼奴和邻近的马赛部落关系很好,他把四五个女儿都嫁了过去。基库尤人告诉过我,在旧时,马赛人认为与基库尤人通婚是自降身份。但在我们那个时代,这个日趋消失的奇特民族为了推迟它的最终灭亡,已经放下骄傲。马赛女人生不出孩子,而好生养的基库尤年轻女孩在马赛部落里很受欢迎。卡尼奴的后代都很好看,他用年轻女儿们换回许多圆滚滚、活蹦乱跳的小母牛,把它们从马赛保留地牵了回来。在这个时代,不止一个基库尤老父亲用这样的方法发财致富。有人告诉我,基库尤的大头人奇南朱伊送了二十多个女儿给马赛人,从他们那里得到超过一百头牛。

然而,一年以前,马赛保留地因为口蹄疫被隔离,不准带出任何牲畜。在卡尼奴的眼里,这是个严峻的困境。马赛人是游牧民族,根据季节、雨水和牧草来变换住地,他们牛群里的一些牛在法律上属于卡尼奴,却也被赶着到处跑,有时会被赶到一百英里以外,没人知道它们怎么样了。马赛人是不择手段的牛贩子,与他们鄙视的基库尤人打交道时更是如此。他们是很棒的武士,听说也是极好的情人。卡尼奴女儿们的心被他们攥在手中拧转,像古时的萨宾女人那样变节了,他不再能指望她们。因此,趁夜里地区委员和兽医部都在睡觉,足智多谋的老基库尤人开始把他的牛群赶过小河,从马赛保留地转移到我的农场。他做出这种行径实在十分恶劣,因为土著们不是不理解隔离规定,他们非常尊重它。要是牛群被发现出现在我的土地上,整个农场都要被实施隔离,因此我派出守夜人到河边去堵卡尼奴的手下。在那些月夜里,发生了许多次大规模戏剧性的伏击,两方沿着银色的溪流你追我赶,整件事情的焦点—那些小母牛们朝四面八方蜂拥逃窜。

“恰马”的另一个当事人—乔工纳—死掉的那个小孩瓦玛依的父亲,则是个穷人。他只有一个很老的老婆,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全部财产就是三头山羊。他不大可能发财,因为他是个非常单纯的人。我很了解乔工纳。这起意外和“恰马”开庭的前一年,农场上发生过一起恶性谋杀案。两个印度人在河上游的地方找我租了一间磨坊,为基库尤人磨玉米,他们在夜间被杀,货物被偷走,杀人犯却一直没找到。凶杀案吓走了这一区所有的印度商人和店主,好像集体被一阵暴风吹走了一样。我不得不给自家磨坊的普兰·辛格武装一把旧猎枪来留住他,即便如此,也花了好长时间才说服他。凶杀案之后的头几晚,我自己觉得听到屋外有脚步声,于是我安排了守夜人,连续一整个星期巡视,这个人就是乔工纳。他太温柔了,对杀人犯肯定不起什么作用,但他是个友善的老人,和他交谈也很愉快。他具有儿童般的欢快举止,大方脸上挂着鼓舞和渴望的表情,无论何时见到我,他都会大笑。现在,他在“恰马”上见到我就很高兴。

那段时间里,我在学习《古兰经》,书上说:“你不应为了穷人而扭曲法律的公正。”

除了我以外,集会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意识到,“恰马”的目的是剥掉卡尼奴的皮:这就是卡尼奴本人。其他老人都围坐着,极其专心,为诉讼调动了全部的智慧。蹲在地上的卡尼奴把他的山羊皮大斗篷拉过了头顶,时不时从下面发出一声牢骚或抽噎,像只咆哮到筋疲力尽的狗,只是在痛苦地维持生命。

老人们想以伤童旺阳盖里的案件作为开始,因为这能给他们无休无止的交涉机会。如果旺阳盖里死了,赔偿金是多少?如果他被毁容了呢?如果他失去语言能力了呢?法拉按照我的指示告诉他们,除非我到内罗毕见过医生,否则我不会讨论此事。他们咽下失望,准备好下一个案子的论据。

我通过法拉告诉他们,“恰马”有责任尽快解决这个案子,他们不应该把余生都耗在这里。很明显这不是凶杀案,而是恶性事故。

“恰马”老人们用他们的专注对我的发言表示敬意,但我话音刚落,他们就开始反对。

“穆萨布,我们对事件一无所知,”他们说,“但我们看得出来,你知道的也不够多,你对我们说的话我们只理解一点点。开枪的是卡尼奴的儿子,否则怎么会只有他一个人没受伤呢?如果你想听更多详情,我们的马武盖可以告诉你。他的儿子就在那里,一只耳朵被打掉了。”

马武盖是富农之一,和卡尼奴在农场上有点对手的意思。他看上去是个威严的男人,而且说话有分量,尽管他说话非常慢,时不时要停下来思考。“穆萨布,”他说,“我的儿子告诉我:男孩们一个接一个地端枪,指向卡贝罗,但他不对他们解释怎么开火,不,他根本不解释。最后他要回枪,同时开火了,伤了所有的小孩,杀死了乔工纳的儿子瓦玛依。这就是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早就知道这些,”我说,“这就是所谓的倒霉和意外。谁都有可能无心开枪,我有可能从我家里开这一枪,或者你,马武盖,从你家里开这一枪。”

这激起了“恰马”的巨大骚动。他们都看着马武盖,他变得很不安。然后他们自己人之间非常低声地讨论了一段时间,就像在耳语。最后他们重新继续这个话题。“穆萨布,”他们说,“这次我们一个字也不理解你在说什么。我们只能相信,你所说的是一把来复枪,因为你自己用来复枪射击得很准,但用猎枪就不太准。如果这把枪是来复枪的话,你就说得很对,但没有人可以从你家或马武盖家用猎枪开枪,一直打到梅纳尼亚老爷家,还能把屋里的人打死。”

我愣了一下,说:“现在每个人都知道开枪的是卡尼奴的儿子。卡尼奴会赔一些羊给乔工纳来弥补损失,而且每个人也都知道,卡尼奴的儿子不是个坏孩子,也不是故意要杀死瓦玛依的。既然不是蓄意凶杀,卡尼奴就不该赔偿同等数量的羊。”

这时一个名叫阿瓦路的老人说话了。相比其他人,他与文明的联系更为紧密,因为他坐过七年牢。

“穆萨布,”他说,“你说卡尼奴的儿子不坏,因此卡尼奴就不该付同等数量的羊。但如果他的儿子确实想要杀死瓦玛依,因此是个非常坏的孩子的话,那对卡尼奴会是件好事吗?他就会为此高兴,然后赔偿更多的羊?”

“阿瓦路,”我说,“你知道卡尼奴失去了他的儿子。你自己也去上学,所以你知道这个孩子在学校里很聪明。既然他在其他方面都很好,那么卡尼奴失去他,也是件很惨的事啊。”

然后是一阵漫长的停顿,圈子里没一点声音。沉默的最后,卡尼奴好像突然记起了遗忘的痛苦或责任一样,发出一长声哀号。

“夫人,”法拉说,“现在让这些基库尤人报出他们心里的数字吧。”他用斯瓦西里语对我说话,这样整个集会都能听懂,而且顺利地让他们感觉到局促不安,因为数字是个具体的东西,没有土著愿意挑明。法拉用眼光扫视整个圈子,傲慢地提议:“一百。”一百头羊是个不可思议的数目,没有人会当真考虑。一阵沉默笼罩住了“恰马”。老人们觉得自己任凭索马里人的嘲弄摆布了,选择对此保持缄默。一个很老的人低语了一声“五十”,但这个数字和法拉开的玩笑相比,一点分量都没有,轻飘飘地悬在空气中。

片刻之后,法拉凭借自身对数字的精通和作为牛贩子的老练,尖锐地说了声“四十”。这个数字触到了集会的小算盘,他们自己人之间开始非常热烈地讨论。现在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沉思,还有大量的喋喋不休,但无论如何,协商的基础已经奠定。我们到家后,法拉再次信心满满地对我说:“我认为这些老头会从卡尼奴那里牵走四十头羊。”

卡尼奴在“恰马”上还要再经受一次折磨,因为农场上的另一个大佃农,一个庞大家庭的父亲和祖父—大腹便便的老卡太古—现在站起来,提议清查卡尼奴要移交的绵羊和山羊,然后一头一头地特别指定。这违背了所有“恰马”的惯例,乔工纳一辈子也想不出这么坑人的方案,我只能猜测这是卡太古和乔工纳之间的协议,是为了卡太古的利益。我等了一小会儿,看看会玩出什么花样。

一开始,卡尼奴似乎已经屈服于他的受难,缩着头,低声啜泣,好像每指定一头动物,他就有一颗牙被拔掉。最后,卡太古本人犹豫不决地挑出一头无角的黄色大山羊时,卡尼奴的心都碎了,彻底精疲力竭。他钻出了他的斗篷,以勇猛的姿态走上前来。有一刻,他像公牛一样向我咆哮,一声求助的怒吼,从苦难深渊中发出的呼喊,直到他飞快地一瞥,发现我是站在他这边的,他不会失去黄山羊。他这才坐下,再无声息,只是过了一会儿,他给了卡太古一个意味深长的讽刺眼神。

长达一个星期的“恰马”听证会之后,赔偿金最终被敲定在四十头羊,由卡尼奴赔偿给乔工纳,但移交过程中不得指定具体的羊。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吃饭的时候,法拉给我带来案情的最新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