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萘
你是叛离的眼,逆行的路。
1
她一度消失在漫长的旅途中。
她睁着眼,望向从拉不严密的窗帘中渗入的青灰色的天光,确信自己已经从冗长的梦境中逃离出来。
急促的呼吸在胸腔中不安分地起伏冲撞,过分的安静在耳膜上压迫出蜂鸣声来。
她在时光之眼中看见了过去,不止一次地想要描述那些熟稔的旧时场景。
我在她的记忆中发现潜藏的门,掩埋着她年轻的自述。
2
记忆的框架构建在狭窄的巷道与阁楼外架低的天线上,它的特征是被分割得不匀的视野和风尘的街井邻里,厨房玻璃上附着着多年的油烟积淀成的黏腻的黑垢,每天早上定时被家庭主妇放在门口的垃圾袋在地板上印出一大摊难以洗刷的污渍,它们像滤镜一样过滤掉了大量刺眼的光,剩下的是和旧电影中那样泛着柔和的氛围。每一个动作和声音都能被拉展得很长,然后在它的末尾模糊地消失。
一帧一帧都如同在药水里被泡久了而显出曝光不足的底片。
它难以在实际中长存,也存留不住时间的斑纹。
像是残留在她眼中的光。
3
我在外祖父的照看下长大。
外祖父曾经也是英俊伟岸的男人。照片上的他年轻气盛,对着镜头站得笔直甚至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明明想装出严肃的表情却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我猜测他的过去,安排无数情节,最终走不出那个“文革”刚结束的时代大背景。他也经历过青年时的激奋与创伤,然后渐渐地被生活磨砺成性情温和而谨慎的男人,呵护着他的妻子与孩子。我总是把他的讲述与他闲来无事告诉我的与他无关的故事混淆在一起分辨不清。而现在的他已经年迈,丧失了锐气,变得更加寡言和温和,陪伴他的始终是竹藤编织的摇椅和从早到晚的收音机。那些电波环绕成的磁场禁锢了他的全部,把他逐渐推向更加静默的世界。标准的普通话播音语速飞快,让人想要昏睡。
我生命的一小部分留在了同他一样佝偻低矮的房子里,终日陷在沙发里看着百无聊赖的动画片与电视剧。夏天的旧式风扇转动时因为零件缺油而发出很大的噪声,于是摇椅嘎吱的声、楼道里邻居们拉家常的声、收音机以及电视的嘈杂声都被卷入了不知疲倦的旋转中。像绕着宇宙中心旋转的星体,匀速缓慢地朝着一个看不见的方向转动推进。时间变得概念不明。他仍然溺爱着我,除了用他不擅长的语言之外的一切表达。比如端下柜子上我够不到的糖果递给我,并且不会因为怕我蛀牙像父母一样计较而加以限制。他的手因年老而颤抖不止,有时会把它们全部打翻在地,零散的如同从阁楼窗户投射下的斑驳的光,异常温暖。
4
晨光异常温暖。
她完全清醒过来,被安置在最角落的病房里,总是得不到更多的光照,消毒水的味道低浮在空气中,充斥着房间的空旷,那是与光线截然相反的存在,在微尘中折射出寂然的冷色。她身上接着各种仪器和输液的管子,艰难地偏过头朝着窗外。幼小的孩子在庭院里嬉闹,他们身着宽大的条纹病号装,把头发剪得很短,踉跄地彼此追逐。
5
那时的我热衷于坐在楼梯上用手指一块一块地抠掉已经半剥落的墙皮,也无意识自己正在做的事是否有价值并且乐此不疲。扬起的白灰在成束的光线中轻盈地旋转落下,眯起眼睛就能观察到清晰的轨迹。这是我日后觉得稀松平常,在当时却惊奇万分的物理效应。然后我看见她从两截楼梯拐角处的矩形透气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然后回过头来叫我。窗棂在她白色的衬衣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灰色痕迹,笑容在她的脸上显得呆滞生硬,仿佛是表情僵在脸上。她说:“喂,你来看在这儿可以飞起来。”风把她的衣服吹得像鼓起的风帆,膨胀成不可揣测的欲望。我知道那些每天行色匆匆的大人们和尖叫着跑过她身边戏耍的小孩子们都叫她“疯子”,不管她是否听得见。
我不明白从他们嘴里吐出那样的词汇界定了一条怎样的界限使她不能逾越,在她身上留下名为“不同”的注脚,面对她的也永远是不变的讽刺神情,面具一样扣死在脸上。但是他们都说,这样的疯病会传染。
以各种谎言和恐吓为借口使孩子们疏远她,包括我在内。
男孩子们拉住她的辫子,从电视中学来的英雄情节在他们身上变质扭转成暴力的不安因素,他们起哄,压低声音地笑。在楼梯上推搡着她使她终于得到短暂的飞翔,她躺在地上大声哭叫着,眼泪从眼角滑过鼻梁,在脸上冲刷出一道白印。
他们一哄而散,留下她以及胳膊上的血肉模糊和令人厌恶的号叫,害怕的本能让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跟在离去他们的身后,不知愧疚。还没有分清是非对错,存在的观念里仅有自己是否喜欢能够接受来评定做出行动。
事后不出所料地没有人承认她的指认,她妈妈拉着她挨家串户地敲门,多是从楼道里传出叫骂声,大致如“她是疯子她的话怎么能信”。然后“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态度好一点的不情愿地出来道歉,却还是把孩子严实地挡在身后,自己低下头,却不愿多说什么。随后便是传来几声轻微的关门声,阻挡了门后的风波。她没有吸取教训而且永远也不会,挂着绷带的她依旧笑得不知所谓。她背对我站在楼梯口指着阁楼的窗户,她说:“在那里可以飞。”
风很大,顺着狭窄的窗口汹涌而入形成强大的对流从身边穿过,一瞬间有种脱力的失重感,仿佛要飘起来,虽然那只是气流让人形成的错觉。她的话是浮夸的臆想,平行于现实世界的思维。我逃也似的回到了家,在那个被抽去了人声的世界里,只剩下光。
6
眼睛里的景象模糊得似乎只剩下光。
她不确定它是如何在这个空间里穿梭并且构成实体的存在,她沦陷在了回忆里扭转不过来,她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在脑海里渐渐地凝聚起来。在生命的尾端里,她才能够这么清晰而执着地看到。
她想起了外祖父讲到过拜占庭和波旁,他说时间劫掠了它的存在,却始终摧毁不了帝国留下的铮铮傲骨。而这里的人和建筑正在以看不见的速度衰败下去,留下来的终会与我们渐行渐远,被新的一切取代。一截一截跳房子的白线横亘成遥不可及的洪荒,他的眼睛浑浊,神情难以猜测,只有温暖的触觉是熟悉的。手指因为关节炎而肿大,并且手背布满老年斑不再光滑,但在我头顶的抚摩依然是他独有的溺爱,于是又落回安静的氛围。
当她的生命也被时间取代成为脆弱的骨质,催磨成粉末逐渐消失,拼起凌乱的片段因公延续行将就木的身体。
7
我穿过狭窄的巷道,头顶是密集的电线。已经不需要慢吞吞地跟在外祖父身后,可以大步前行。她在楼阁笑,“再见。”她说。小姨抬起手驱赶她:“滚开!疯子!”那短短二百米的小道外,是我与这里交集的全部,过了这个交点,便距离越来越远,拉成不可弥补的差距。它被涂成光怪陆离的色彩,排列成宏大的建筑群与不息的霓虹与车灯,背景是交混在一起不能分辨的声响,覆没在耳膜上。我知道离开的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旧时。
当时的想法在现实里重现,她与过去重合在了一起,外祖父去世后她终于和其他的人一样开口叫她“疯子”。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知道我离开的是永远都回不去的旧时,那时我没能飞起来,以后也许再也不能够飞翔。”
8
她徒步在生命中,如同新生一样故地重游,她走得太远了,以致灵魂无法回归她的身体,像是正在经历着飞行时差,在过去与现在的交线上徘徊,那些莫名失去的时间与罅隙,承载的是飞行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