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歌声从祁连山西端的沙漠戈壁,夜哭一样传来,击打着铺排万里的黄色沙砾和皑皑白雪;一直传送到血沃千里的河西走廊,越过一座一座的汉军新建的城堞,掠着黄土,向着中原,逶迤而去。很多年后,李白、高适、岑参、王昌龄等人来了,各自到焉支山上看了看,只是想起了霍去病,卫青和李广的先祖后代们,在单薄的韵律诗歌中说出了羡慕、追念和幽思,功德和愿望一律指向自己的梦想。后来,大致只有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用现代诗歌的形式,在焉支山这样写道:“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焉支的匈奴,风中的闪失/没有人的深夜,羊皮,帐篷和羊脂灯/单于那挂马鞭,长过了黎明/他们的叫声在骨头里面/然后看见刀锋,饮马的河边/纵容的匈奴,携带箭簇、女人、烈酒和胭脂/在突然的风中,沿着雪花的方向/战争。饮酒。繁殖。衰老。不知所终。”
五首诗歌的乡村背景
第一首:黎明
我在黎明,但仍旧黑着。我甚至看不清三尺之外的一棵树、一枚草叶、一只睡眠的害虫。我家的五只绵羊在石头圈里醒来,或者沉睡。这时候,北风走过山梁,惊动细尘和草芥,远处和灯火……村庄已经没有了家畜的声音。他们的窗棂黑着,冬天木门上有:静止但绽放的花朵、鲤鱼和青叶;碎步连缀的门帘红色或者黑色——我曾经翻开,放下——它们四处散落——他们在翻身时候打鼾,在睡眠中看见正在运行的大风、麦苗、白雪和雨水;邻居的手指和眼睛,皱纹的脸,大批的汗水和草腥,正需要黎明洗净。
接着是妇女和儿童、梦呓、哭声和呻吟,老人们的这种时刻是沉静的,不断磨着牙齿、肉、恐惧和忧郁。我在他们的外面——我说:我们的梦境铺满灰尘、大批的灰尘,在空中、地板、墙角、粮食和内心之上。我觉得不需要清理,必须的灰尘,升起、下落。黎明的露珠在冬天是霜,是坚硬的手,在村庄——大地的胸脯悬挂,也是抚摸。但我知道它们要掉落的,要像石头一样,砸下来,砸下来,缓慢或者急速。
现在,重新回到一棵树:它纹理深陷,面目老道……黑着,静着,但枝条摇摆,轻轻的,跟随风向,跟随我看不到的物质,在空中,我觉得它们此时去向不明,她们在自己的四周,划出流星、疼痛和火光——我看到了,我似乎就在它们中间。像一粒火星,一根刺,一块坠落的石头——而枯草,即将被沉埋或点燃。但我知道没有人会动手的,是它们自己。风暂时停了,而它们不停,在冬天的黎明,它们是失败的,严肃的,向下的和轻浮的。可它们就是它们,就像我,在黎明,看到的那只害虫已经僵硬,肉体沉实,里面结满了红色的冰,霜花外在,我也在外面。我听见羊只的叫声,蹄子敲门的声音,干干的木板,在阳光之前,肯定由我打开。
第二首:光芒
我将躲避,不被照耀。我在词语之间感到了对它的厌弃、怀疑和抵制。我只是在白天,在需要或者被需要的时候,接纳、无奈和被动。黎明之后,我就看到了光,白色的光,在乡村,它不移动:它直接、透明、廉价、无所事事、过分清白。我时常在更多的树木下面,叶子和枝条,阴影是长久并且快乐的,阴影中,很多的蚂蚁、甲虫、飞萤,简单向上,柔软爬行——我看到它们,它们无动于衷,我们相互认识,但不相互出声。但光仍旧在地面上,斑斑点点,仿佛隐私。
更远处的光,它们就在其中,人、驴子、草、细土和岩石,苔藓是其中的珍贵部分,它们匍匐,它们湿润,坚定而狡黠。一些鸟儿藏身其中:灌木、草丛、缝隙和干土。我时常看到它们静卧、惊飞和碎步的逃跑。很多时候,它们的尸体横在那里,在光之中,慢慢腐烂,气味被我或者更多的人闻到——我们厌恶、走开。而它们仍在腐烂,仍旧在那个地方,很少被水冲走,被异类用牙齿和肠胃收敛。
它们身上的那些光已经消失了,在它们的肉体里面,在它们的消失之间,一部分光,再一部分光——光就是这样一点点减少的么?我站在里面,我想,光就在我自己身上:一个肉体和生命的之上,从外而里,它要什么?很多时候,我看见:叶子的温度,水流上面的光,房屋和院落里面的红色石头,田地之间的禾苗、泥土和开着的花儿。蝴蝶、蜻蜓、野兔、飞雀——谁家的公鸡、猪猡和笨拙的黄牛,走进来,身上的光泛着油彩——身体的油脂,内部的油脂,它们奔逃出来——因为光,它们光亮。
最后,我要说出的是:光芒,芒——它在刺入,它在穿透和抵达。我看不到它所要的地方,我只是感觉到:那个地方空廓、干燥、松动,像我时常看到了那些:虚无、苍白、必须和多余的东西,如此累赘,又如此美好。
第三首:黄昏
我需要的只是一盏灯,饭菜和睡眠,当然还有爱情——尽管我在某一天早晨,还没起床,就发现了它的虚弱、物质、空虚和冠冕堂皇。我父亲抽着旱烟,碗筷弃置锅台,母亲跨过门槛,在院子里倒水,搅拌猪食。我看起来没有事情,但也不想走开,也不想一直坐着。在夏天,坐在院子的梧桐树下面,不断有虫子掉下,连同它们的粪便、无法留住的叶子;燕子们在屋檐的泥巢,不时唧唧叫上几声。我不想打搅它们,还有父亲。
我现在打开,一盏灯,在我的房间——肯定是我的。它不倒塌就是我的,我时常这样想,一座房屋建起来了,它轻易不会离开我的,我在它的里面。一盏灯的光亮多么伟大啊,我在黄昏,它让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事物,连同厌弃的、不需要的。我在灯光中坐下来,墙壁的一角有蛛网、爬行的壁虎和正在飞行的昆虫。家具——我们的树木已经面目全非,我甚至记得它们起初生长的位置——而现在,它们整齐排列,被油漆包裹,花色和图案此时黯淡。此时的我时常与它们心境雷同。
我还没有爱人——与我同睡一张床的人,那个人,她是多么遥远。很多时候,我在黄昏,不断变换和更改她们的容颜,甚至就在眼前,她们的手指是白色的,指甲很长,一定能够掐进我那个时候的肉体。她们的身体温热,我当作冬天的火炉,我想抱着她们,烤烤肉体、内心和灵魂,而她们不会像我这样想的——我躺在床上,陈年的木板吱呀有声。
一盏灯被我关掉,黑暗隆重,我在里面呼吸,睁着眼睛,屋梁上老鼠在走,房后好像有人,远处的马路上汽车和人的咳嗽,风在屋顶掀动。我想我只能睡着,只能睁着眼睛,然后闭上,丧失应有的知觉,或者被身体的某种胀疼喊醒,然后看见午夜——到处都是我不敢触摸的寂静,众多的神灵在不被看见的地方准备黎明。
第四首:大风
我要告诉的是:一个懦弱的人,在风中,他是一根绳子——陈年的,即将断裂的那种。风,我在它里面,有你在一座危房下面的感觉。它吹动,它奔跑,它来到,它掠动,它消失。风,黯然的、激烈的,在我的身体内部,制造不安和疼痛。
我说:那一年的秋天,我在高冈,羊只在下面,岩石松动,风来了,羊只们无动于衷,它们厚厚的皮毛被翻开,红色的皮肤上有土、虱子和皮癣。它们没有看到,只是吃草,一根根的草被它们的牙齿采掉,并且吱吱作声。我听见了风在岩石和高冈上撞击的回声,看到空中的暗流,黑色的,急速的,它的姿态像杀戮,像我不断投向羊只的石块——它们飞行,而却在眨眼之间,它们重新返回,要打在我的身上。
我为什么要惊恐呢?我看到了风——大风,死亡丛生。
又一次是在冬天的夜晚,大风起来了,在睡眠里面,它的杂乱蹄子不断敲打,我觉得了房屋的摇动——剧烈的动。这时候我没有想到他人,我只是我。那风,把房顶的砖头拆掉了,随手丢弃在一侧,我听到了它们下落的声音,接着是屋梁的响声,就要断裂了一样。这时候,我才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接着是祖父祖母和热爱的那个女孩。
第一次风后,余下的是:大幅倒伏的高草、错位的石头、折断的树枝、滚下的羊只以及它们的死亡、遗留在岩石上的鲜血和毛发。我得感谢那块位于后山岭上那块巨大的岩石,我曾经在它的一侧瑟缩发抖,并且留下了一些体温和气味。第一次风后,黎明起来,木门斜倒、院子的五株苹果树连根倒掉了、一株杨树正中断裂、白色的茬口还有木质牵连。
现在,我要问的是:第三场风呢?我会不会一直在我身体之内那徘徊不去?
第五首:父母
我母亲:乡村妇女,老了,手拿《新旧约全书》,时常在风中前往,不是教堂,而是谁的家里。一周三天,白天在地里、屋内和灶台,晚上去。和一群人,在谁的房屋里面,就着昏暗的灯光、浓郁的卷烟味道和别人的唧唧喳喳,唱赞美诗。她不认识字,她跟着唱。我记得给她寄过一件白色的风衣,但她不穿,一直放着,两年之后,我见到,仍旧崭新。
那些路总是从前的模样,路边的黄土、蒿草和野兔的行迹,堆放的柴禾一点点减少,又一点点增加。下面的田地里种着麦子、玉米、大豆、高梁和谷子,生长和收割不由自己,镰刀和锄头,非常合理的暴力,它们接受,就像母亲接受基督一样,它们被动,也很自觉。
现在,我所能记得的是:落在我身体上的她的巴掌、坐在炕沿的哭、山路上的摔倒、淌血的手背、电话里的苍老、送我《新旧约全书》时的手掌,以及2003年1月26日在嘉峪关车站下车时候的白发和皱纹。
我父亲,木讷的父亲——轻易不吭一声,热衷吃饭、劳动、睡眠,他活着。我曾经记得:在我十一岁的一个夜晚,看电影回来的路上,他不小心踢疼了我的裆部;我读初中的第一年的夏天,给我买了一块手表;我远行的那天早上,他第一次哭,在摇晃的车厢上,背对我和母亲。前年他养了一对绵羊,后来是四只,现在是八只。
最后,我将要说起的是:父母,在河北南部的那个村庄,他们至少有以下这些:健康、57岁和59岁的年龄、2个儿子、2个儿媳、1个孙女、1个孙子、3亩6分田地(包括旱地)、16间房屋、5门要好的亲戚、8只绵羊、37株成年树木?——当然,还有他们自己。
隐没的长城
出村子不远,就看到了蜿蜒在森林空白处的长城,砌垒起来的青色石头建筑,在低纵的山岭和森林里出没。隆起的山头上耸立着碉堡,不远一座,相互遥望,清一色的青石结构,层层累积,头角斑驳。往往,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嗅到了石头、泥土和草木腐朽的味道。满身的青苔在夏天发绿,在冬天变得干枯和漆黑。而连接烽火台的石头长城则是断毁的,坍塌的墙壁长满了野蒿,迎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