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阳光,还有同样的办公楼。巷道里,放满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台阶上敲打,咯噔咯噔,响亮得让人心生奇诡。傍晚散步,我和新兵连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战友李秀强一起,沿着办公楼前的小马路一直向北。最开始,是人声,在操场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还有的,坐在树荫下嘻嘻呵呵。有一些女干部,穿着裙子或者单薄的衣裳,蝴蝶一样飞。我侧脸看了看,李秀强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连窗户也在看。李秀强说,中间那个漂亮。我说,都不好看。李秀强说,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然后笑。我没否认。楼房尽头,是一道围墙。一株起码有100年的庞大沙枣树,庞大的冠盖占据了围墙内外。再向外是是菜地。一个单位一片,种植最简单的蔬菜,如大葱、胡萝卜、白菜、香菜、西葫芦、番茄、青椒、茄子,还有南瓜、豆角。走进去,鼻孔立即被湿气围堵,身体一片清凉。
李秀强说,新兵连和咱一个班的安平在某单位菜地。我想了想,脑子里出现一个长着一字眉、大嘴巴、脸膛宽阔的人模样。然后哦了一声,跟着李秀强,穿过一道用沙枣树枝扎成的围墙,到一座红砖房屋前。李秀强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没人答应。我摘了一根刚刚成型的黄瓜,扭开水龙头,简单洗了,掰开,给李秀强一截儿。两个人正在嚼得满嘴绿沫,忽听背后一声大喊,急忙扭头,看到一个身穿陈旧黄军衣,戴着一顶黑草帽的人从菜地栅栏处冒了出来。
相对于戈壁及内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从前可能是绿洲,水草丰美,到处都是牛羊和牧人,还有成片的树木及各类灌木。现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旧在钢铁水泥之外被保全。菜地是很多年前开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节,这里空气湿润,树木环抱,青蛙和和夜虫很多,就连鸟雀也喜欢在菜地四周筑巢。三个人坐在小砖房门前的木凳子上,开始说在新兵连的事情,如某某战友咋样,做过哪些可笑的事儿。又说三班长和五班长对象到底谈着还是吹了,说连长和指导员俩人的共同点和不同处。
虽然是三个人,但气氛很热烈,没有顾忌,不怕说错话。我想,这种场景是尽可以放松的,也是尽可以把自己拿出来,把内心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发表。恋恋不舍地告辞,回到宿舍,晚点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练之声惊飞鸟雀,就连路面和墙壁上,也都是回声。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约了李秀强,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沙枣树下,后来又铺了一张苇席。再后来,我们觉得光说话不过瘾,就到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扎西部啤酒,三个人就着黄瓜、青辣椒,边喝边说。
李秀强说他来当兵之前,家里给他介绍了对象。还说,她长得很好看,临来的那天晚上,俩人第一次亲嘴,他还用手把人家许多重要地方都感觉了一遍,挺那个的。安平说,他来前,有一个女同学托人给他送了一条围巾。可到年底,她立马就成了村主任的儿媳妇。我说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没走之前,抓紧给说个媳妇,先定下来,可说了好几个,闺女和爹娘都嫌弃俺在家时候拖着屁股懒,上学又不中,花钱大手大脚。帮忙的亲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人家就是不点头。
再一年“五四”青年节的前一天,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鲁迅的《野草》,坐在围墙根下,读了半天,也想了半天。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第二天,单位组织春游,一群人,穿着新发的迷彩服,骑着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从安平所在菜地旁边土道而出。围墙之后,是砖厂,成堆的砖坯和红砖,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犹如黑炭。穿过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书》中记载的弱水河,据说大禹也曾经治理过这条河流(《史记》载,“导弱水于流沙”)。但是,河道很宽,河水很小,站在高处看,似乎某一庞大陶器上的几道细线。
到河对岸,是一色的光山秃岭。村庄在河畔座落,把车子放在一户人家院子里,几个人向山上进发。山顶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当是西汉浞野侯路博德修建,十里一座,沿着弱水河,一直到现在的额济纳旗。再向西,与阳关、玉门关,甚至罗布泊、高昌故城等处烽燧相连。站在下面,我发现,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绝不是在远处看到的那座小土包。沿着旁边的墙壁爬上去,四边有垛口。
刚爬上烽顶,就听到了如雷风吼。一边的村庄被绿树掩埋,三面的戈壁平阔万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间,一边绿洲,一边荒漠。远处的汉代遗址肩水金关、大湾城及黑城遗址,沿着河流一字排开。远戈壁上,散漫着的几峰红色双峰驼,像奇形怪状的石头,没有一点声息地卧倒或者缓走。我想,在古代,这里一定是重要的军事关隘,那些从戎的军士,写诗的过客,朝圣的僧侣,满载的商贾,从这里路过后,就像沙子一样,分赴各方。
这也是一个血肉战争,灵魂聚散、对垒的疆场。同行的干部裴说,公元前97年,李陵带着五千荆楚子弟,沿着弱水河出发,到漠北寻击匈奴主力,最终在阿尔泰山一带,遭受匈奴重兵围困。我抓住其中一座尚还完好的垛口,努直身子,朝北边的大漠眺望。烟尘苍茫之处,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决,张扬的似乎是一种军人的勇气与悲剧意识,还有那种建功当朝、镂刻青史的铁血素质。下了烽燧,我才发现,这座巍峨建筑,其实是用芦苇、模板和黄泥夯筑而成的,从西汉至今,已经迢遥2100年了,仍旧坚固伟岸。
自然之物始终是强大的,比人持久。历朝守卫者或终老边关,或返回故里,或,早已在古边塞诗中成为“马革裹尸”及“怨妇的月下泪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蓦然觉得,巴丹吉林沙漠不再是地理课本上的一个名字。它在时间当中所经历、承接与流转的,比我甚至典籍记载都要多和深厚。稍事休息,骑着车子上路,向南,村庄之间的便道都是土,犹如面粉的土,将我们飞扬得满面尘灰。
到国光村外围,遇到一位老人,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说,那儿有一个土洞子,里面有壁画。几个人奔过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画只剩下几个残片。我们从另一条道路返回。横跨弱水河时,遇到一股足有两丈宽的大水,男人们脱鞋挽裤而过,水质冰冷,刚一进入,就直入骨髓,尔后全身蔓延,刺骨的疼。一个女干部,身材格外娇小。我让她坐在车座上,把她推过大水。
到双城乡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庄之上,光晕浓重。骑着车子在马路上并行,影子始终在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笔一划地重复身体的动作。村庄被长着棉花、玉米和小麦的田地围拢;一些孩子在路边水渠嬉闹;一些头包红、蓝头巾的妇女,在田埂上趟起尘土。村庄和村庄之间,总是有大片的荒滩。马匹在海子边上低头吃草,驴子打着喷嚏,用短尾巴驱赶不断围拢的虻蝇。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丛上的影子,曲折、细长,与周围的绿、黄和红比起来,给人一种诗意的张力与说不出的沉着感。
这时,我才发现,沙漠之间的绿洲在夏天是最美的,没有风,只有满地的植被,还有李广杏、李广桃、葡萄、大枣、苹果梨等水果。尤其是长满马莲和芨芨草的荒滩,鸟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种远古游牧场景的遗存或情境再现。有一次,阵雨骤停,夕阳普照,我恰好路过一片麦地,看到麦子和周边草都是崭新的。堆在外蒙上空的云朵如马队,如山峰,如雄狮,如军团,如猛士,如战争。迅速的乌云之后,天空蓝得似乎是世界的良心。(先有后无)我一阵惊叹,张着嘴巴,自行车摔倒在地,都浑然不觉。低头的时候,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摇着雨露的草尖和麦芒上落落飞飞。
再后来,同乡同年的战友大部分退伍了,离开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数的还在,分散在各个单位。李秀强回去之后,给我写了几封信,说在县政府找了开车的工作,家里又给介绍了对象,正在谈。安平在老家开了一个家具专卖店,买了一台客货车,每天四里八乡送家具。我到上海读书之后,又返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消失了从前的热闹,老乡和战友间的你来我往,谈天说地,无拘无束。大多数时间,我一个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似乎是在睡不着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边坐坐,说一些子虚乌有甚至异常现实的话。
人工湖一侧,是假山,植满红柳。背后的荒滩上,大片的沙枣树,有的老到了不朽,有的从根部滋生而起,已经独立成木。那年夏天,我恋爱了,和未婚妻(现在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里。芦苇丛中忽地飞出野鸭,惊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闪没在厚实的芨芨草丛。我说我想在这里建一座房子,在树林一边开一片田地……可惜,单位不允许个人在营区自行建房。再后来,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或者想静静了,就一个人去到那里,在茅草上坐坐,喝一听啤酒,抽几支香烟。把心情打乱,再一一捡起来。有时候朝着沙枣树林大喊几声,在草地上傻子一样跺脚猛走几圈。
还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点东西,拿上一本书,去那里看,看到日落,饥饿了才回来。几年下来,我在那里看了《环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价论》、《忏悔录》、《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泽东传》(罗斯·特里尔)以及《红与黑》、《思想录》等书籍。在那样一种氛围中,除了草木和鸟雀,还有时不时跑过来的脏羊,远处的车鸣和近处的人声,一切都是安静的。太阳晒到了,就换个位置。冷了,就站在阳光下晒晒。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会儿。我始终觉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这样的安静去处,也是一种安慰。在一个集体当中,个人是需要一种持久而随意的安静空间的。
这样的时光后来戛然而止。我到另外一个单位任职,在沙漠深处,从原单位,驱车至少得一个小时。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车,我总是觉得,那是一种凶险的漂浮。一台车,在大戈壁上,其实就是一块滚动的石头。在那个营地,我时常是单独的,除了手头的工作,加班加点之外,时常到外面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波纹的沙地表面坚硬,脚一踩,板结的表面就破裂开来,里面还是沙子,有点温热。再下陷一公分,无论再炎热的天气,也是凉的了。从一边的沙谷顺坡滑下,足有500米,向下的感觉,是快意的,那一过程,让人想到堕落或者坠落。
2005年8月,单位组织拉练。旗帜后面是队伍,从沙山逶迤向东。戈壁之后是沙漠腹心,我体验到了一种瀚海行军的铿锵感和激越力量,与我一个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鲜明比照。一个是集团奔腾、刚烈勇决,一个是个人对自然甚至某种境界的安享。一个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无,看不到的在心和身体之外。静坐或者仰躺的时候,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静默的黄沙总是有一种埋葬的欲望。而大多数时候,在军营或者兵戈利器之间,我觉得自己是不断拉圆的长弓,从身体到灵魂,一切都咯咯有声。
彩裙飘飘,孩子奔啸。绿地,花朵,树木。葡萄正在成熟,苜蓿老去,向日葵集体运动头颅。游乐场内,喷泉和灯光,女人们在舞蹈,嘹喨的乐曲声把蚊虫震惊得仓皇奔逃。到人工湖边,声音渐渐小了,鱼在水面制造幽静气泡,蝙蝠冷不丁掠过头顶。大批的虫鸣在泥土和草丛里争先恐后,把嗓门调高。营区外,夜幕遮住了戈壁,还有河流和村庄。我看到,营区周围的草滩越来越少,房屋成群,人来车往。不知道从哪儿迁徙来的异乡者,用货品、手艺在沙漠边缘谋生。一个面孔不见了,另一些补上来。有一些天天照面,在办公楼、马路、机房和设备上,熟悉得如同另一个自己。我觉得,安扎巴丹吉林沙漠的军营就像一个自成系统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间真实存在的海市蜃楼。
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经快二十年了。工作之外,我的大部分个人时光是在围墙外的戈壁、原始的荒僻处,也被某种刻意的“探险”与游览占去不少。总觉得,作为外乡人,戎装者,驻在某地,首要的一点是:这是我们的。你必须了解它,从历史到现实,从地理到人群。
这些年来,军事之外,我几乎走遍了巴丹吉林周边的城市与村镇。在居延海,被大漠之中海天一色、鸭鹭同飞的胜景所倾倒,想起从远古至今的战事(西汉与匈奴的“漠北之战”、“明初冯胜与元朝旧部的战争”)、诗歌(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与传说(彭铿、老子等人的修道,红狐、白狐成仙,还有土尔扈特部回归祖国),在临岸的芦苇面前,觉得了一种文明的悠远与沧桑感。胡杨林的金黄叶子,是人间最美的洞房。这里适合于传说、得道,也适合于爱情与艺术,当然,还有无所不及无所不可的瑰丽梦想。在黑城,我总是想遇到汉简、西夏遗物或者盗掘者科兹洛夫、斯坦因及贝格曼等人在此留下的某些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