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一杯,时间在酒水中离散。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我歪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空中旋转,轻浮的肉体找不到一点附着物。梁积林也喝多了,他歪倒在另外一张床上。他比我年龄大,我想我应当替他脱掉衣服和鞋袜。挣扎着爬起来,不管他愿不愿意,我趔趄着,喷着满口的酒气,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胡乱扔在地上。又在他的床头放了一杯开水,早已凉了,如果他醒来,肯定会一口气喝掉的。
无知觉的睡眠应当是最为幸福的,什么都不会在那个时候进入,连梦境都房门紧闭。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会怎样,即使有一千口刀刃同时刺入身体,也毫无痛感。这是我所喜欢的,在尘世,在清醒当中,我总是可以看到那些蜂拥在明处暗处的伤口;含情脉脉或者张牙舞爪的身体和面孔,乃至自己内心和灵魂中最为脆弱和疼痛的痕迹。
酒醉的睡眠多么轻松和干净啊!蓦然惊醒之后,钟声似乎是虚拟的,好像是一个潜意识。我知道,大佛寺里早就没有了喇嘛或者和尚,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也很少有人敲响。我听到的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个类似钟声的声音,它没有出处,也不会存在出处,它也只要我一个人可以听见。早上醒来,梁积林问我谁替他脱的衣服,我笑笑。
黄金和青草的沉醉
从山丹的大佛寺出来,我睡着了。在焉支山上醒来,张目,大片的油菜花扑过来,从车窗打疼了我的眼睑。起伏的草地之间,背后的雪山探出白发,或者白色的胸脯。我大呼一声,车子还没有停稳,就跳下车。站在松软的草地上,草原打来,我脱口骂了一句粗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草原了,在山岭上,众多的青草连接在一起,从这里到那里,从一根到无尽。
坐下来,在青草上面,被我身体压住的那些一起出声,它们噗噗折断的声音好像响在我的骨头里面。我知道我伤害它们了,但我不知道究竟该以怎样的方式来爱它们。如果保持距离,如果矜持得像个女孩,对于焉支山无际的青草和我本人来说,会不会也会构成遗憾呢?就像我爱的人一样,这样青草也知道我是爱它们的。我拿出相机,趴在还没有长高的油菜花中,我不管身下的白土。如果我不在这些地处高原的油菜花下趴下,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什么可以让我这么心甘情愿地俯身下拜呢?
众多的蜜蜂在花朵上,在人群和天空中,看起来沉静的焉支山竟然也有这么多的声音,笼统或者独立,前卫或者传统,重要的是有。几个同行的人要我给他们照相,我照了。一会儿,存储满了。我不知如何是好,面对青草和油菜花。面对雪山和无际的草原,人会有它们美好和重要吗?
跑到另外一个山头上,茂密的羽毛草在风中摇动,它们好看的身子让我想起最爱的那个女人。再次趴下来,在一棵青草面前,我就要拍这么一根,背后是汹涌无际的更多的青草。同样地,在大片的油菜花面前,我也只是拍了其中一朵,它无际的同类在它的背后,在我仰望的内心里。
很多人在离我很远地油菜地边,我一个人跑上一面山坡,脚下的青草发出翠绿的叫喊。清爽的风中混杂着新鲜的牛粪和羊粪的味道,我知道,那些白羊、马匹和牦牛在很远的夏牧场,我举头看遍群山,也没有找到它们的具体方位。我只好站直身子,小小的相机对着大片的草原。
令我惊异的是,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惊叫出声,在焉支山上放肆而且幸福地叫喊。他们说我是孩子,我感到自豪。尽管他们说出了幼稚,可我总以为他们对我最美妙的赞美。有几个女孩子疯狂地跑,在草地上咯咯大笑,甚至摔倒,可她们仍旧在笑,我在山头看见和听见,在内心里想到她们此刻的纯洁和美好。
就要上车了,我跑到人去地空的油菜花和青草之间。我想大喊,却又不知道喊什么,只是喉咙哽动,嘴巴张开,一时之间,喑哑无声。
在森林喊出你的名字
我不热爱尘土,但必须途径。漫长的路程在尘土中深陷,昏昏欲睡的人们在自己的座位上。我从睡眠中醒来,迎面是森林,在高纵的山坡上,一棵棵松树挺直站立。看到它们的姿势,就想到了血沃沙场的英雄。
中午的阳光直射青草和森林,金黄色的金露梅在灌木从中,不动声色的盛开令整个山谷落寞而美丽。青松就在身边,皲裂而坚硬的躯体上爬满了甲虫和蚂蚁。我不知道究竟该捏下蚂蚁和甲虫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爬呢?谷底有一条干涸的水沟,巨石错落,周边灌木和松树茂密。间或隐蔽处张开几口幽深的洞穴。
一路上,从这里到那里,想一个人,无时不刻地想。很多时候,在他们的笑声中,我走开,在背后,叹息,疼痛,哭,大声地哭,但只有在酒醉的时候不用担心有人听到和看到。很多时候,和他们正在行走,我躲开,一个人走进旁边灌木遮挡的树林。走出很远,我抱住一株松树,压抑着哭。转身看见到处都是的金露梅,摩挲着它们的小小花朵,想象一个人的疼痛、身体和脸庞。
我知道,他们是开心的,他们只是旅游,而我却是靠近和逃避。
爬到山岭,大风陡然吹袭,我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倒。和同行的三位教授坐下来,在山顶,我们的声音被风传送,被草丛中的羽毛草、金露梅、蚂蚁和甲虫一起聆听。在一间小木屋里。我说到一种疾病,就相关问题询问了张教授、牛教授和马教授。他们充满善意,不厌我烦,一一解答。这使我心存感激。吃饭喝酒之后,他们都累了,坐在帐篷里歇息,或者歪倒在树荫下,在厚厚的松针上安顿疲乏的身体。我沿着帐篷背后的树林向上,不断抓着灌木和树干。焉支的森林多么浩大呀,里面充满了安静。有人说,这里面有白熊、野猪、旱獭、野鸡和野兔,我很想见到它们,找来找去,它们就是不肯见我。
一个人坐在森林深处,四周寂寥,阳光斑驳。我想她要在该有多好!我们就这样,在森林里躺下来,在妖精和传说的领地,在匈奴、月氏、蒙古和吐谷浑曾经的领地,坐下来,躺下来,舒展身体和内心,哪怕是情不自禁的放纵也是无限美好的。
可森林无声,我只是感觉到一个人在偌大的寂静中无处安置自己疼痛的内心。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挂牵一个人更为美好而绝望更好的呢?谁也没有权利和理由去篡夺或者使本来美好的事物变得残忍。
在河西,在大片的荒芜之间,怎么还会有一大片原始的草场和森林呢。我想到,就像我爱的人一样,在满眼人群的世界,怎么会有你呢?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又是幸福的。站起身来,在森林里,我喊出了她的名字。用连日喝酒、缺乏睡眠而嘶哑的喉咙。
你看你太阳的脸
她们太阳的脸让我感到惋惜和心疼。而他们却浑然不觉,她们笑着,唱歌,一首接一首的歌儿从她们的嘴巴里唱出来,嘶哑而嘹亮。我走过去,站住,低头,让她把白色的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我无法拒绝另一个姑娘双手捧给我的酒碗。我也双手接住,依照她们的规矩,用食指轻轻蘸了,凭空弹出,白色的酒液细雨飞溅。我喝下,滚烫的酒液经由嘴唇、舌头、咽喉和肠道,带着火焰的光亮,似乎照亮或者烧着了我的身体。
我们坐下来,她们鱼贯而入,端着奶茶、油炸的果子、青稞炒面、酥油和茶水。我不小心把青稞炒面撒在茶几上,厚厚的一层油腻,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掌捏起来,放在自己的那杯奶茶里。走出帐篷,同行的人四处闲逛,在附近长满青草的山坡上,鲜艳或者暗色的衣饰冒充了彩色的蝴蝶。有人找裕固和藏族姑娘们照相,我看到两个大约4岁的双胞胎小姑娘,惊叫一声,走到她们面前,一手一个,使劲抱起来。她们是美的,高原的阳光还没有使她们的脸蛋变得血丝暴起,红艳艳的,成为人体另一个太阳。我亲了她们,也许是胡子扎着了,她们摸摸我亲过的地方,用大大的眼睛盯着我。
那些大了的姑娘们在忙活着羊肉,穿着厚厚的藏袍和蒙古服装。在帐篷周围的草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脚踏的皮鞋没有一点声音。她们婀娜或者丰腴的腰身在众多的目光中毫不羞涩。我请其中一位姑娘合影,她竟然没有拒绝。和她站在一起,挨得很近,我听到了她的呼吸。照完,我致谢,她冲我笑笑,转身又去了厨房。羊肉端上来了,歌声就又响起来了,在白色的帐篷里,在众多的吃客和闲适者面前,姑娘和小伙子们高声唱着,他们的歌声笼罩了周遭的声音,就连身边一个喜欢喋喋不休的妇女也噤口无声。有人跳起了舞蹈,是肃南县政府的一个老了的妇女,50多岁了,她的舞蹈竟然如此优美和曼妙,她好像喝多了,没有顾忌,也不需要顾忌。她扭动的腰肢让我想起传说中的胡腾舞。
歌声和酒碗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急忙站起身来。给他们一起唱,我记得那是蒙古的《祝酒歌》,唱着唱着,我就忘掉歌词了。只好双手端了酒碗,仰起脖子,一口气灌到嘴里。刚刚放下,又一碗,歌声仍在继续,我再喝掉,又是一碗。我无法阻挡,再喝的时候,酒液还没咽喉,就喷了出来。我连声说了对不起,她们笑笑,没有怪我。
在草坪上,我看着他们,这些姑娘和小伙子,在草地上歌舞。我没想到的是,连满脸皱纹的老人都会唱歌,在舞蹈和歌声中,我感到自己身体和内心里泛起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干净。我看着,不自觉地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我记得自己是不会跳舞的,但却会了,下午的阳光斜射在舞蹈和歌声之上,我和他们沉浸其中,在祁连山里,在肃南的草滩村。上车之前,我走过去,一一握了他们的手,再次看了看他们太阳的脸。
三种疼痛
出了康乐草原,忧愁再度汹涌。在草原我多么干净呀,刚刚离开,原先的那些复又重来。继而是疼,手机有信号的时候,我说出来,在车上,我再次哭,在墨镜背后,眼泪不为人知。流下来,擦掉。即使坐在旁边的人,也没有发现。也不要他们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知道,也不要任何人知道。
深夜了,坐在张掖的宾馆一边的街上,吃烤肉喝啤酒。有人叫了卖唱的人来。一个眼盲的中年人,瘦弱但不丑陋。跟随他的小伙子有些畸形,在很愉快地敲着一只铁片,二胡或者三弦,伴着盲人和小伙子的民歌在黑夜灯光的街角响起来。我听不懂他们具体唱些什么,只是从歌声中嗅到了浓重的泥土的腥气,来自田间和炕头上的,它使我忧伤、沉迷、隐隐作疼。
回到房间,一个人睡。我梦见自己回家了,而家却不是原来的家,我想做一件事情,却始终有人监视。有女人打来电话,我接,她的声音幽幽的,仿佛来自地底。我想挂掉,手机却不受控制。我急,我想我一定被什么笼罩和主宰了。我挣扎而醒,大汗淋漓,听见窗外有人打架,男女恐惧的嘶喊惊醒了附近的楼宇。我趴在没有栏杆的窗户上往下看,凌晨的街道、灯光和静默的商场、打架和拉架的人。转身,蓦然觉得自己住的这个房间有些异样,它是弯曲的,形状像一口棺材。窗台上放着一个陶瓷花瓶,正面是丰腴女性的裸体,远看不是一个人的身体,好像很多,近看只是一个人,没有头部。
我不敢睡了,我想打电话,却又不能,只好开着灯,抽烟,喝水,看他们的评论。我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后来我说,那晚,我像个孩子一样,给其他人打电话,请他们来和我一起睡,他们拒绝了。我原本知道这世界是如此的荒凉,而却又忍不住或者不想承认。我知道,在那个时候,只有两个或者三个人可以安慰,可以使我不再恐惧。可是,你们都太远了,我也不要你们跟着我害怕。
后来我睡着了,噩梦没有继续。早上醒来,我去他们的房间,并没有发现相同的陶瓷花瓶。我也没有再向谁说起,他们询问,我不说。上午到黑水国——4000多年前的他人故国遗址,阳光太热烈了,除了还在的和新生的,只有我和他们,周边的田地里间或有俯首劳作的农人。残缺的城墙和堆满砖瓦的城内长着一些芨芨草,有人用砖头在平阔的地面拼出汉字。我说出了往事:当年的平民、军士、盗贼、国王、歌妓和巫师;半夜逾城和醉倒在路边的将军、浪人和士兵;大风的吹袭和掩盖;饮酒望乡的商旅和诗人。有野鸭飞过,有轻微的风吹落城墙上的浮土。
在高台红西路军烈士陵园,面对董振堂、杨克明的纪念碑和烈士公墓,我一一低头致哀。悬挂在纪念堂的照片,众多的死难,残酷的强暴和杀戮,乱堆在一起的狰狞白骨。我哭,而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许多年前,在刀枪、子弹、铁钉、石头和粗沙之中,他们死了。肉体早就腐烂了,只留下一些名字和骨头。坐在返回的车上,曾经和想念的人和事物,一点点远了,我感觉到一种凌迟的疼。眼泪再起,我仰起脸,看一边的祁连雪山,它是多么的强大和麻木呀,它阻隔和囚禁一个人身体,而却无法限制内心的爱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