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刚开始好转,那边竟来了消息。
她费力睁开双眼,看到的不再是浑噩的幻影。而是居委会主任和派出所的民警。
“老寿星!您还认得我吧?”居委会主任也是个奶奶份儿上的人了,可比起她来,仍显年轻。
“认得,小李……”回声极弱,但神志还算清晰。
民警也笑着说:“老奶奶,我们来看看您,祝您早日康复!”
她听了面色沉重,沉默不语。民警环视一周,这才发现,今日在她身边竟无一个亲人看护!
居委会主任和民警迅速用目光做着交流,最后还是前者率先开口说:“老寿星,今天来看您还有一件小事情,和您通个气儿!”
“您就当成个故事听着解解闷儿。”民警也附和说:“但您老可千万别激动!”
她抿抿满是皱褶的嘴,一脸疑惑。
居委会主任语调更加柔和:“多少年来,您老一手拉扯那么大个家庭,不容易啊奶奶!最近我们听说,那边有消息过来,好象有人要回来探亲。”
民警补充说:“县里对台办也来了电话,我们特地找老户籍查对了,您家里另外一位老寿星也仍健在!听说最近就要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天花板,嘴巴却缓缓地张开。像个阴森森的洞。
一周后,她执意出院。回到家,依旧如往常一样,久久坐在老屋天井里发着愣,从清晨直到黄昏。
多年以来,岁月如一泓深潭,掩埋了青春;老屋像一口深井,吞吐着回忆……
相比她的寂静,家里面异常热闹。从年近花甲的儿子,到刚刚懂事的重重孙子,谈的议的,都是那边要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自七十年前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中间隐约有过零星消息,也很快如过眼烟云消失散尽。算来,他如果活着,已经九十有六!这样的岁数,竟然能活着回来?
果真就回来了!由一大群人陪着,老态龙钟,步履唯艰,像一只倒虾。臂膀下还少了一支左手。
她和她的世纪重逢,在一瞬间里被定格成为无数媒体报刊的头条。可他们面对彼此的表现却迥然而异,她对记者喃喃道:他还是那副老样子,即使老成了木头、石头,也能一眼就认出来!而他却老泪嗫嚅:再也认不出她来了,当年走时,她身怀六甲,才16岁……
家人对他的兴趣,明显更多在他谜一样的身世和家资上。对此,猜测五花八门。可惜,他迟迟尚未显露出任何一丝印迹。
送他回来的人当天原路返回,他固执地谢绝了此后一切来访,在老屋里安住下来。于是她和他,悄无声息地坐在老天井里晒太阳,成为家中一景。
北方初秋的太阳,比起南方,更温和、厚实,照在身上像盖了一层蓬松酥软的棉被,很容易使人在里面安逸地浅睡……
一个月后,他就是沐浴着这种家乡特有的阳光永远盍上了双眼。她所有亲属都赶来热心操办后事。然后,他们纷纷带了质询的口气问她,他究竟从那边给她和这个家带来了什么?
她一次次惶恐地摇头。生怕他们不信,最后只得去衣柜里颤巍巍地取出一只长方形的大玻璃瓶来。人们好奇地簇拥上前,却被吓得失声尖叫!原来瓶子里装的,是一只用福尔马林药液浸泡的手!是他那只不知何时断掉的左手。
众人轰一声散去。临走有人为她鸣不平,骂老头是个变态狂、铁公鸡!她不见得听清了,却将瓶子紧紧捂在怀里,生怕有人夺走似的。最后,用红绸布里外包裹了,重又放回到衣柜里。
从此,众人就时常见她怀抱那个瓶子,坐在温煦的秋阳里打发时光。令人不可思忆的是,原本憔悴如枯叶的她,精神却眼见好转。
那天,突然有人手摇报纸激动地跑进老屋。扬言有重大发现!原来,按照那边规矩,老头每月都有一笔可观的退休金,但要每季度将本人的手纹邮寄当局,以证明人仍健在。报纸上的案例就是有人为掩耳目,将死者手臂截下来用福尔马林药液保存,以期长年领取退休金!
原来,他真得什么都没有。那瓶子里装着的断手,竟是他费心积虑留给她的最后的遗产。
她不识字,耳朵也很背了。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当他们把报纸折叠起来,大声讨论领取退休金时,她忽然抱起手中的瓶子,狠狠向自己头顶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