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女阎罗
夜深风寒!
凄冷的月光照耀下,‘捺落迦’那块横匾仍然隐约可辨,萧七这是第二次立足这‘捺落迦’的门前。他的目光落在那块横匾之上,心头不知何故竟然冒起了一股寒意来。
董湘云紧跟着他,看见他停下脚步,脚步自然亦停下,目光亦落在那块横匾之上!
她虽然看不懂,但是看来不免也觉得有些特别,脱口说道:‘那些花纹好生奇怪。’
董千户在后面接口道:‘谁说那些是花纹啊?’
董湘云道:‘不是花纹是甚么?’
董千户道:‘三个字。’
董湘云嘟嘴道:‘那有这样的字,我可不认识。’
‘因为那是梵文。’
董湘云一怔道:‘梵文?’
董千户道:‘那就是“捺落迦”三个字。’
董湘云更加诧异,道:‘捺落迦又是甚么意思?’
董千户一字一顿道:‘地狱。’
董湘云又是一怔,忽然失笑道:‘爹就是喜欢胡诌。’
这次到董千户怔住了,赵松一旁插口道:‘令尊并没有胡诌。’
董湘云瞪了赵松一眼,道:‘我爹爹的事情难道你比我还要清楚?’
赵松道:‘这要看是甚么事情了。’
董湘云道:‘就是梵文这件事情我爹爹甚么时候懂得梵文了。’
赵松道:‘前天,懂的只是这三个,我也是。’
董湘云道:‘是谁教你们的,不会是萧大哥吧?’
赵松道:‘除了他我们这些人中,还有谁懂得这门子学问?’
董湘云笑顾萧七道:‘你又不是和尚,怎么竟懂得梵文?’
赵松替萧七回答道:‘那是因为他的脑袋曾经不知出了甚么问题,研究了好些日子佛经。’
董湘云瞪着萧七:‘你不是想出家当和尚吧?’
萧七淡然一笑道:‘当和尚其实没有甚么不好,最低限度我没有那么多烦恼。’
董湘云却问道:‘你打算到那间寺庙去?’
萧七反问道:‘你问来作甚?’
董湘云道:‘拿把火去烧掉它。’
董千户在后面放声大笑,说道:‘那就真的是不着袈裟嫌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了。’
笑语声是那么的响亮,完全忘记了他现在在甚么地方,在准备干甚么。
萧七不由一皱眉,叹息道:‘我们现在得进去了。’
语声一落,举步走上门前石阶。
董湘云一面追前,一面道:‘这里头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萧七道:‘地狱。’
董湘云道:‘又到你胡诌了。’
萧七微喟道:‘这事实是一个人间的地狱。’
说话间,他经已来到门前。
那道门又闭上,萧七记得很清楚,他带着幽冥先生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将门户关闭,那么,那里头藏有人是毫无疑问的了。
他双掌才抵在门上,后面董湘云又说道:‘这岂非就是地狱门?’
‘正是。’萧七应声推门。
门只虚掩,一推即开。
董湘云探头往内望了一眼,惊呼一声,慌忙躲回萧七的后面。
她平日虽然胆大包天,到底是一个女孩子,对于鬼神这一类东西,自然也特别来得敏感
幽冥先生塑造的幽冥群鬼事实也栩栩如生,恐怖狰狞之极。
幽冥群鬼仍然矗立在原来的位置,一个不缺,院中及膝的荒草,却已大半被烧去。
对门那个大堂的一角亦已崩塌,日前那一场大火造成的损坏看来也不轻,幸好没多久来了那阵倾盆大雨,否则这个捺落迦只怕难免被火完全烧毁。
萧七连随放步走了进去。
董湘云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董千户赵松跟着双双抢进,一大群捕快相继蜂涌而入。
赵松追前两步,忙问道:‘萧兄,我们从那儿开始搜索?’
萧七目注对门那个大堂,道:‘根据幽冥先生的叙述,地下室的进口就是在那个大堂之内,蜘蛛虽然未必就只会躲在那里,我们仍然无妨由那里开始。’
赵松点头道:‘不错,整个庄院相信也就只有那里还能够住人。’
一顿霍地回头吩咐道:‘儿郎们准备火把、灯笼。’
火石敲击之声,一时间不绝于耳,松枝火把,油纸灯笼一一亮起。
火光照耀下,那些罗杀恶鬼的形像尤其狰狞恐怖。
风吹灯火,光影摇动,那些群鬼就更像已有了生命,随时都准备扑下,择人而噬。
院子中立时平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那些捕快几曾置身过这种地方,不由都打从心底寒了出来。
赵松也没有例外,他虽然已到过这里一次,却是白天。
何况给火一烧,这里已变得不一样,本来荒凉的院子,更是荒凉,那一角经已崩塌的大堂就更不像是一个住人的地方。
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像一幢荒宅。
一般人口中的鬼屋也正是这个样子。
但那些所谓鬼屋又那里有这儿恐怖?真的不用说,就算是假鬼,这儿已触目皆是。
火光摇曳,鬼影幢幢。
萧七从一个捕快手中取过火把,道:‘大伙儿千万小心。’
说完这句话,他就举步向大堂走去。
董湘云自然跟前。
萧七回头望了董湘云一眼,道:‘湘云你留在爹爹身旁。’
董湘云却道:‘我跟你一起。’
萧七道:‘你还是留在外面的好,也容易照顾。’
董千户插口道:‘莫非你小子准备一个进去?’
萧七道:‘晚辈正是这意思。’
董千户道:‘这怎成,如何怎可少了我的一份,小子你敢在门缝里瞧人,将我这个老前辈瞧扁了。’
‘非也。’萧七不住摇头。
董千户道:‘那么便与我一起进去,少教我这个老前辈生气。’
董湘云接嚷道:‘爹要进去我也要进去。’
萧七没有理会董湘云,目注董千户,解释道:‘老前辈误会了,晚辈所以坚持老前辈留在外面,只为了对方未必藏在大堂内的地室中,万一在外面突然发难,也得有一个照顾。’
董湘云抢着应道:‘外面有赵松,还有那么多捕快。’
萧七道:‘对方的武功只怕并寻常可比。’
赵松一旁听得清楚,也不介意,插口道:‘我这些手下,应付一般小毛贼虽然轻松,若是遇上了高手,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董千户道:‘这怪不得他们。’
赵松道:‘便是我那双天门棍,遇上了高手,也只有挨打的份儿。’
董千户道:‘别人不知道,你手底下有多少斤两难道我还不清楚?’
他点点头,接道:‘看来我真的要留在外面,照应一下。’
董湘云立即道:‘那么就让我跟着萧大哥好了。’
董千户摇头道:‘不成,他若是分心照顾你,如何应付得了敌人?’
董湘云道:‘你就是当我酒囊饭袋,也不想想,这半年以来,我在江湖上闯荡,还不是自己照顾自己,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董千户道:‘这是因为你还未遇过真正的高手。’
董湘云笑道:‘藏在这儿的若是高手,又何须藏头缩尾,装神弄鬼?’
董千户道:‘就因为这样才可虑。’
董湘云道:‘可虑甚么?’
董千户说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呀。’
董湘云瞪眼道:‘难道你就放心萧大哥一个人冒这个险?’
董千户道:‘你以为他断肠剑那个名堂是侥幸得来的?’
董湘云道:‘偏就是他了得。’
董千户道:‘你难道否认他本身的武功,临敌的经验不在你之上?’
董湘云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董千户忽然一笑道:‘小萧终究不是外人,难道爹爹我不关心他的安全?’
董湘云俏脸一红!
董千户接道:‘你若是为他设想,就不要让他分心。’
董湘云不由不点头。
董千户笑顾萧七,道:‘放心,外面有我这位老前辈坐镇,保管万无一失。’
萧七道:‘拜托了。’
董千户瞪眼道:‘这是说的甚么话?’
萧七一笑不语,举起脚步。
赵松连随吩咐手下道:‘儿郎们四面散开,将这个大堂包围起来,莫教贼人溜走了。’
众捕快一声宏应,纷纷退开包围大堂四周。
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大堂!
一支火把的光亮虽然不大,但借着这光亮,萧七已能够看清楚堂中的情形。
碧纱幔经已灰飞烟灭,那张长几亦经已烧毁,堂中的柱子全都被烧黑,其中两条甚至已烧成焦炭。
地狱诸神的瓷像却大都还完整,只是失却光泽,被烟火熏黑。
男阎罗的红脸已变成黑脸,女阎罗碧玉一般的那张脸庞却竟然能够维持原来的色泽,一双无情的眼瞳也仍然红得怕人。
萧七第一眼就落在女阎罗的脸庞之上,一转又转回,目光凝红。
女阎罗也好像在凝望着萧七。
风穿堂户,光影摇曳。
萧七的心头陡然冒起了一股寒意,他叹了一口气,忽然问道:‘你真的是喜欢我,真的要嫁给我?’
低沉的声音在堂中回荡,带着点无可奈何,说不出的凄怆。
没有回答。
那个女阎罗俏脸上的投影随着火光的摇曳起了移动。
她的表情好像正在变,又好像根本没有变化,无情的双瞳似乎带着向分揶揄之色,又似乎带着几分怜爱。
萧七等了一会,又叹了一口气,道:‘那纵然是真的,你勾我的魂,夺我的魄就成了,何苦要多伤无辜?’
仍然没有回答,没有反应。
萧七的语声更苍凉,接道:‘飞飞、仙仙、湘云都是很好的女孩子,若是因为我尽杀她们,天亦难容。’
他说着再次举起脚步,向那个女阎罗走过去,走得虽不怎样快,但也并不怎样慢。
十一步之后,他终于来到女阎罗的面前。
那个女阎罗瞪着他走来,一些反应也没有。
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像吧!
萧七脚步一顿,忽然又说道:‘或者你并非这个样子,但纵然这样,亦美丽得很,但无论人也好,神也好,外表美丽与否并没有多大关系,最重要的是内心。’
他说着一声叹息,伸手轻轻一拍女阎罗的肩膀。
好大的胆子!
他那只手一落下,整个女阎罗的身子就四分五裂,簌簌的散落地上!
萧七不由脱口一声惊呼!
差不多同时,一声惨叫从堂外传来。
入耳惊心,萧七一声轻叱,身形一转,一拔,疾往大堂左侧一扇窗户射去,其快如箭。
‘哗啦’的一声,那扇经已烧成焦炭的窗户片片碎裂,萧七箭矢般夺窗飞出。
惨叫声正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大堂左侧也放着好些罗剎恶鬼瓷像,赵松命令一下,十几个捕快就向这边走来,每隔丈许留下两人,陆续绕向堂后。
那个大堂的建筑非常奇怪,三尖八角,虽然相隔只不过丈许,那些捕快几乎每一组都是处于孤立的地方。
丁豹、马伯棠是其中的一组,他们就站在大堂左侧那扇窗户的外面。
两人都是赵松属下的好手,尤其是马伯棠,跟了赵松已经有六年。
六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置身于这种境地。
一股寒意正在他体内滋长。
丁豹的寒意更甚,脚步一停下,就问道:‘老马,你以前来过这里没有?’
马伯棠摇头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丁豹道:‘好在这件事只是人为。’
马伯棠道:‘是人为抑或神鬼的所为,目前如何仍然未能肯定。’
丁豹叹息道:‘不要说真鬼,就那些假鬼已经叫人胆颤心惊了。’
马伯棠苦笑道:‘若是都变成了真鬼,根本不用打,随便做一个鬼脸,你我只怕就得瘫软在地上。’
丁豹听说不由自主回头一望。
在他的身后不远,放着一个罗剎恶鬼的瓷像,他一路走来,已经不下望了三十眼,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对之处。可是现在再望,他浑身毛管立时倒竖起来。
那个罗杀恶鬼的右侧,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骷髅鬼。
惨白的骷髅,咧着嘴,似笑而非笑,披着一袭及地黑长衫,骷髅头亦用一条黑巾裹着。
这岂非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勾魂使者’粉骷髅?
丁豹想叫,可是咽喉却好像已经被封闭,一声也发不出!
马伯棠这时候亦已发觉丁豹有些不对路,问道:‘怎样了?’
丁豹好不容易从口中吐出一个字:‘粉……’
‘粉骷髅?’马伯棠的反应也实在敏锐,连随回头向后望。
他的头才转过去,一股气已喷在他面上。
那股气并不寒冷,但那剎那给马伯棠的,却是有如堕进冰窖的感觉。
那剎那之间,他亦已看见了那个骷髅鬼!
‘粉骷髅!’这一声恐惧之极,也尖锐之极!
惊呼声未绝,那个粉骷髅已到了他的面前,他刀已在手,一声暴喝,疾斩了过去!
刀还未斩落,骷髅胸前的衣襟陡然一分,一道寒芒从中射出,射入了马伯棠的胸膛。
是一支弩箭。
鲜血飞浅,马伯棠惨叫一声,扑地倒下,那把刀亦失了准绳,从骷髅的肩旁砍空,砍进泥土之内!
几乎同一时,丁豹亦惨叫一声,连人带刀倒下去。
在他的胸膛之上,也钉进了一支同样的弩箭。
‘哗啦’的一声也就在这个时候响起,窗户片片碎裂,萧七箭矢般穿窗而出。
人在半空,剑已出鞘。
三尺三明珠宝剑。
第一声惨叫入耳,萧七身形已展开,到丁豹的惨叫声入耳,萧七人剑已经在堂外。
萧七身形未落,他手中明珠宝剑已刺出。
那个粉骷髅实在想不到萧七竟来得如此迅速,待要隐藏起来已来不及,也来不及闪开萧七刺来的那一剑。
‘夺’一声骷髅头粉碎,黑头巾萎缩,那个粉骷髅的身子却没有倒下,衣襟陡然又一分,一支弩箭从中射出萧七胸膛。
萧七身形已下,剑竟然能够同时收回,剑光一闪,叮的一响,弩箭被剑击下。
‘嗤嗤嗤’连随又三下暴响,三支弩箭几乎不分先后飞射萧七三处要害。
萧七长剑急挥,剑光飞洒,‘叮叮叮’,接连击下那三支弩箭。
三剑之后还有一剑!
剑疾如流星,反刺粉骷髅胸膛。
骷髅无头的身子急退,说不出的诡异,萧七心头虽然惊骇,但剑势并未受到丝毫的影响
剑虽快,骷髅还是闪开这一剑,身形已闪进暗处。
萧七冷笑,长剑连挑,将丁豹、马伯棠手中的火把挑起来。
嗤嗤声中,那两支火把流星般飞射丈外,分别插在两个罗剎恶鬼手中的兵刃之上!
火光照亮了那附近,那个骷髅的身形又毕露。
萧七右手明珠宝剑,左手火把,紧紧接着凌空飞过去。
火光如流星,明珠宝剑斜映火光,闪电般辉煌,飞刺向那个无头身躯。
周围呼喝相继雷动,赵松与数十个捕快,分从不同的方向杀奔过来。
他们尚未致,一条人影已然天马行空般掠至,手握三尺七长刀。
‘奔奋刀’董千户。
董湘云紧跟住董千户身后,她的轻功虽然没有乃父那么高强,但比起赵松一众却也快了很多,眨眼间便已抢在他们之前。
赵松发力急追,一面在声叱喝,道:‘莫教走了。’
众捕快纷纷回应,呼喝声震撼夜空。
那个无头的骷髅鬼身形方待后退,萧七闪电一般的明珠宝剑已刺至。
他怪叫一声,无头的身躯疾倒。
闪电般的明珠宝剑仍然刺在肩头上,‘笃’一声,如刺朽木。
萧七一声暴喝,剑一挑,那袭黑袍‘呼’地飞上了半天。
黑袍裹着的那个人立时毕露无遗。
一个完整的人。
有四肢,也有一个头,只是这个人比任何人都矮小,赫然就是一个侏儒。
这个侏儒比一般的侏儒也不同,他的四肢特别长,骤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只蜘蛛。
他不是别人,也就是萧七他们方才追踪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