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监狱那三年,有时半夜醒来,我实在搞不清我是在哪儿。这也无所谓,更令人心寒的是,我明明知道自己在哪儿,在监狱的哪个分区,在哪个监号,但我不愿承认这一现实。给你的东西不允许你再给出去。我会躺在床上,盘算着请个姑娘去共进午餐,要不就是决定租条独桅艇出去兜兜圈儿。告诉我自己,说我不是待在家里而是被囚于佛罗里达州一座警戒得很不森严的监狱的牢房中,对我说来,这并没有多大好处。我认为,这样的事实应属于梦幻的一部分,因而离我还太远。我能根据一天的计划行事,倘若那个暗示我正蹲监狱的梦境不执拗地坚持要辨明真相的话——“伙计,”我会对自己说,“摇落这些蜘蛛网吧。”有时直至中午,我才能回到真正的生活之中。只是在这时,我才会意识到,我是不能请那个姑娘吃午饭的。
眼下,与此相似的东西正捉弄着我。我有一个我也解释不清楚的刺花纹,有一条非常怕我的好狗,我有刚被洗去血迹的车座,有个昨夜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的丢失了的老婆,我还有位令我的家伙不断而缓慢地勃起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经营房地产的中年金发女人,但是,在我走向镇中心时,我所想的是,阿尔文·路德·雷杰西找我去一定有某种满有道理的严肃的目的,因为他为此而打搅了一个作家的工作。
二十五天来我一个字也没写,不过我不在乎。其实,像在监狱里度过的那些我很难分清是梦幻还是现实的早晨一样,现在,我就如一个被拽出来的空口袋,根本没考虑到我自己,这情形恰似一名演员,他抛弃了妻子、儿女、债务和错误,甚至也抛弃了他的自我,去扮演他的角色。
实际上,我正在观察一位新的人物,他走进了市镇大厅地下室雷杰西的办公室,因为,我像个记者似的推门走了进去,就是说,我尽最大努力使别人认为,警察局长所穿的衣服、所做的表情、办公室内的家具以及他所说的话,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同即将放入一篇特写中的词组的重要性不相上下,该特写分成八大段,每段长短几乎一样。我,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走进了办公室,完全进入了角色,因而给人的感觉好像我是一位还不大熟悉他那间新办公室的优秀记者。根本不熟悉。他的私人照片、他镶在镜框里的证明书、他的职业证明、镇纸及记事本,可能不是散放着便是挂在墙上,两个文件柜摆在办公桌两侧,好似古庙前那两根位置对称的柱子,他可能会笔挺地坐在椅子上,像个当兵的,他以前真就是个当兵的,他的小平头令他看上去像位老“绿色贝雷帽”[1],但一眼便能看出:在这间办公室里他仍然感到不习惯。可话说回来了,哪间办公室能习惯他呢?他的模样会让雕刻家用手持式凿岩机把他脸上的棱角、突出和多余的部分统统敲掉。在镇子里,他的绰号多得都快淌出来了——石头脸、枪靶子、闪光眼——要不,就如为葡萄牙老渔夫所常称呼的,叫飞毛腿。很明显,镇子里的人还不大买他的账。他可能已当了六个月代理警察局长,不过前任局长的影子依然浮游在办公室的上空。前任局长在这儿干了有十来年,他曾是个本地的葡萄牙人,那时候他常常利用晚上的时间来研习法律,终于,他爬进了马萨诸塞州司法部长的办公室。如今,镇子里的人都用赞美的词语去追忆前任局长,您别忘了,这儿是普罗文斯敦,一个情感淡漠的所在。
我并不太了解雷杰西。从前,如果他来我的酒吧,毫无疑问,我会当场认出他来。那个大块头能让他当上职业足球运动员。他的眼里扑闪着好斗的神色,这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上帝,好斗的精神同用不规则的碎块拼成的躯体结合在一起了。看上去雷杰西就像是个不肯服输的基督教运动员。
我唆这么多是因为,说真的,我琢磨不透他。就像我不能总以清醒的头脑去迎接新的一天一样。他的性格诡谲多变,认识他的人也很难正确地描述他。这以后我将为你提供一些细节。
现在,他以军人的风度把椅子朝后一推,从桌后走了过来,拉了把椅子给我。而后,他以很关心的样子盯着我,活像个将军。要是他忘了感情也算是当警察的一件有力的工具这句名言,他会悔恨不已。比如,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帕蒂·拉伦怎么样啦?你得到有关她的消息了吗?”
“没有。”我说。他这不起眼的一句话把我拼死命装成的记者姿态给挑破了。
“我没调查,”他说,“但我发誓,昨晚我看到了她。”
“在哪儿?”
“镇子西头,防护堤附近。”
那儿离望夫台酒家不远。“听说她回镇子来了,”我说,“这真有趣,可我不知道这件事。”我点上一支烟。我的脉搏跳得很快。
“我瞥见,在我的大车灯刚刚够得着的地方站着个金发女人。大约有三百码远吧。也可能是我认错了。”他说话的神态告诉我,他一点也没认错。
他掏出一支方头雪茄,点上,拿出电视广告上男子汉常拿的姿势吸了一口。
“你妻子,”他说,“是位迷人的女人。”
“谢谢夸奖。”
今年八月,有一个星期,我们每晚都举办“待在水中直至天明”宴会(那位黑先生已探查出我家的状况)。在一个狂饮的夜晚,我们结识了雷杰西。因为抱怨太吵闹,阿尔文亲自来了。我敢肯定,他听说了我们的宴会。
帕蒂迷得他神魂颠倒。她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醉鬼,嬉皮士,男、女模特儿,半裸者及穿戏装提前欢度万圣节的那些人——为了向警察局长雷杰西表示敬意,她把立体音响的音量拧小了点儿,接着,她对那阻止他喝上一杯的责任感表示厌烦。“阿尔文·路德·雷杰西,”她说,“这名儿可真叫绝。你别辜负了它,小子。”
他咧嘴笑得就像荣誉勋章的获得者得到伊丽莎白·泰勒那有纪念意义的一吻时所表现的那样。
“在马萨诸塞州你怎么能有阿尔文·路德·雷杰西这个名字呢?它可是明尼苏达州的人名啊。”她说。
“噢,”他说,“我爷爷是明苏尼达人。”
“我告诉你什么啦?别和帕蒂·拉伦拌嘴。”她当即邀他参加我们下一次晚上的宴会。他下班后来了。宴会结束时,在门口他告诉我,说他玩得很开心。
我们谈了起来。他告诉我,他的家仍在巴恩斯特布尔(巴恩斯特布尔离这儿有五十英里远)。我问他,在夏季狂乱的殴斗中,他工作于此是否有些鱼不得水之感。(我知道,只有在普罗文斯敦你才能问警察这样的问题。)
“没有,”他说,“我自己要求干这项工作。我想干。”
“为什么?”我问他。听别人说,以前他是专抓违反麻醉品法规的罪犯的便衣警察。
他不谈那个。“喔,人们都说普罗文斯敦是位于东部的西部放荡区。”他说,像马似的嘶嘶笑起来。
打那以后,每当我们举办宴会,他都来待上几分钟。倘若宴会从当晚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晚上,那么我们会再次见到他。要是不当班,他会喝上一杯,心平气和地同几位客人聊聊天,然后离开。就有那么一次他露出点儿马脚——那时劳动节刚过——他多喝了几杯。在门口,他吻了帕蒂·拉伦,很正式地和我握握手。然后他说,“我真为你担心。”
“为什么?”我不喜欢他那双眼睛。当他对你有好感时,他会放出一种热,让你一定会想到被太阳晒热后的花岗岩——热就在那儿,石头喜欢你——但那双眼睛却是钻进石头里的两根铁棍子。“人们告诉我,”他说,“说你有很大的潜力。”
在普罗文斯敦,是没人会像他那样用词的。“不错,我与最带劲的女人性交。”我对他说。
“我感到,”他说,“当麻烦最快活时,你可能会站起来。”
“最快活?”
“当它整个地放慢速度时。”现在,他那双眼睛终于放光了。
“对。”我说。
“对。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真他妈的太对了。我是对的。”说完,他走了出去。他要是无中生有那号人,我当时便能看出来。
在VFW[2]酒吧喝酒时,他就更随和了。我甚至看到过他和木桶·考斯塔摔徒手跤。木桶·考斯塔能将装满了鱼的木桶从船舱里抛到甲板上,低潮时,他还能把鱼桶从甲板扔上坞头。因此,他得了“木桶”的绰号。摔徒手跤时,他能摔倒镇子上的每一个渔夫。但有天晚上,雷杰西声称要专门同木桶较量一番。由于没拿他那套制服做掩护,他赢得了众人的尊敬。木桶胜了,但他用了老长时间,他吞噬了上了年纪那股酸苦滋味。雷杰西憋了一肚子气。我想,他一定没有失败的习惯。“马登,你这小子总找事儿,”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你他妈的是个废物。”
可第二天早晨,当我上街取报纸碰到他时,他停下警车,对我说,“希望昨晚我没说什么过头话。”
“忘了它吧。”他激怒了我。我开始害怕起那最终的结局来:一位长着两个大乳房的母亲与一根男性生殖器。
现在,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对他说,“要是你请我来这儿的唯一原因便是你想告诉我你曾看到了帕蒂·拉伦的话,我真希望你就在电话中告诉我算了。”
“我想与你谈谈。”
“接受别人的忠告,我可不是老手。”
“也许我需要。”说下句话时,他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自豪,好像一个人的能耐就存在于维持这种无知的力量之中。“我对女人还不太了解。”
“要是你找我来给你出点子,那很明显,你错了。”
“麦克,咱俩找个晚上好好喝一顿。”
“这没问题。”
“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你我是镇子里仅有的哲学家。”
“阿尔文,这使你成为多年来右翼阵营所培养出来的唯一一位思想家。”
“我说,在子弹没出膛之前,咱们还是别发火。”他朝门口指了指,“走吧,”他说,“我把你送到车子那儿。”
“我没开车。”
“你怕我没收你那台破车?”这让他从走廊一直笑到大街。
就在我们分手之前,他说,“你在特普罗的那块大麻烟地还有吗?”
“你怎么知道的?”
看上去他不大高兴。“伙计,这有什么可保密的?人人都在议论你种的那玩意儿。我亲自取了些样品来。噢,帕蒂·拉伦在我口袋里塞了几个卷好的。你那玩意儿同我以前在南姆搞到的一样棒。”他点了点头。“瞧,我可不管你是左翼分子还是右翼分子,我也不管你他妈用什么高招。我就喜爱大麻。告诉你,保守主义者在清单的最后项目上都弄错了。他们简直是不得要领。说什么大麻摧残灵魂,我才不信那一套呢——我相信,上帝进来与魔鬼搏斗。”
“喂,”我说,“要是你住嘴,我们还能再扯一会儿。”
“找个晚上。我们好好喝几杯。”
“行啊。”我说。
“这中间,如果我曾把我那些隐藏物埋到了特普罗的地里……”他停了一下。
“我在那儿没什么隐藏物。”我说。
“我不是说你有。我不想知道。我只是说,如果我确曾在那儿放了什么东西,我打算把它弄出来。”
“为什么?”
“我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
“只想捞点我的大麻烟?”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看,”他说,“我是个州警,这你知道。我认识他们。那帮家伙大都不错。他们没多少幽默感,他们永远也不会是你的同类,可他们都不错。”
我点了点头。我等着。我想他会说下去。待他不吭声时,我说,“他们对大麻可不客气。”
“他们恨大麻,”他说,“把鼻子擦干净。”他在我背上狠狠地拍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回市镇大厅地下室他那间办公室里。
我很难相信,就在眼下,在十一月这灰暗阴冷的时节,我们的州警,将为了对奥尔良、东哈姆、韦尔福利特及特普罗等科德角南部地区的每一小块大麻地来一次大的搜查而从南雅玛斯营房倾巢出动。他们认为,在秋、冬、春三季,无精打采地闲待便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全力以赴地为了对付夏季交通阻塞及与之有关的疯狂而熬过科德角那漫长的、痛苦不堪的三个月。他们可能会感到厌烦。他们也可能知道我那块大麻地在哪儿。有时我认为,在科德角,专捉毒品犯的警察与吸毒者一样多。一点没错,围绕毒品的真假情报、成交和欺骗等的交易活动在普罗文斯敦已成了第四大产业,其地位仅次于旅游业、捕鱼业及同性恋“聚集”业。
如果州警们知道了我那块地——问题是,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么他们还会对我和我妻子有好感吗?人人都该对此表示怀疑。我们的夏季宴会太有名了。帕蒂·拉伦有些十分缺德的行为——这里仅举两例:狂暴粗鲁与彻底不忠——但她也有她令人敬佩的美德,那就是她从不做伪君子。考虑到她以前曾是个乡巴佬,你可以说她根本不配做伪君子,但乡巴佬的出身又会禁止谁去做伪君子呢?倘若审判结束后她依然住在坦帕或者大胆尝试一下搬到了棕榈滩,那她就不得不采用那些为她的雄心勃勃的前辈们所完善了的战术:以柔克刚,尽量装得纯真、温柔以使自己再嫁给一位甚至比沃德利更有地位、更受人尊重的显达之辈。这就是一个家财万贯而又声名狼藉的离婚者在黄金海岸冒着风险为自己玩弄的把戏。可真是种有趣的生活,如果那些都出自你的禀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