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硬汉不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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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话语里一定包含了一线希望,因为她开始愉快地笑了起来,但我记得,就在我开始要把更多的故事讲给她听时,我极为强烈地感到,我不该再讲下去了——恰如一股莫名其妙的烟味,毫无理性可言——知道吗,有时我认为,我们大家其实都同广播电台差不多,有些故事是不能播出的。还是让我们这样想吧,当时我有个十分明确的指令,要我自己别再说下去(我知道自己不会理睬这个指令。对一个迷人的金发女人有多少话要说啊!)。这时,就在我考虑下句话该说什么的时候,米克斯·沃德利·希尔拜三世的身影穿过岁月的雾霭浮现到我的眼前,明亮、清晰得就像刚从造币机中滚出来的硬币一般。沃德利,瘦骨嶙峋,身穿一条丝光卡其布衬裤与一件用晚餐时才穿的外套,脚蹬一双浅口无带皮鞋。每天,他就穿着这些去上课(令一半老师感到惊恐万状)。他西服的缎子翻领已褪色、磨损得够呛,他那紫色的袜子与紫红色的蝴蝶结都十分显眼,简直像贝加斯里的霓虹灯广告牌。

“上帝呀,”我对杰西卡说,“以前我们都喊他‘怪小子’”。

“你可得对我讲讲他,”她说,“请讲啊。”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道,“他的一生有好多恶劣、卑鄙的插曲。”

“噢,快讲给我们听吧。”潘伯恩说。

我根本用不着别人怂恿。“这应该归咎于他父亲,”我说道,“父亲对他影响相当大。他已去世了。米克斯·沃德利·希尔拜二世。”

“你是怎么把他们区分开的?”潘伯恩问。

“噢,人们总是喊父亲米克斯,喊儿子沃德利。根本混不了。”

“啊,”他说,“他俩像吗?”

“不太像。米克斯是个体育棒子,而沃德利就是沃德列。在沃德利小的时候,阿姨总把他的手绑在床上。这是米克斯的命令。他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沃德利手淫。”我看了看她,像是说,“这是我不大敢讲的细节。”她冲我笑笑,我觉得这一笑的意思是,“我们是坐在火旁闲聊。你就讲吧。”

我讲了起来。我极其认真地胡编乱扯,把米克斯·沃德利·希尔拜三世的青少年时代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从未停下来去责备自己厚着脸皮把故事发生的地点从海湾岸边的豪华住宅一下子搬到了这儿的小山北面那座法式高楼。但我这是在对庞德和潘伯恩讲。他们才不在乎故事到底发生在哪儿呢,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接着往下讲。米克斯的妻子,沃德利的母亲体弱多病。米克斯找了个情妇。还是沃德利在埃克塞特读一年级的时候,他母亲去世了。不久,他父亲娶了他那个情妇。他们两人谁都不喜欢沃德利。沃德利也不喜欢他们。由于他们把他们那幢房子第三层的门锁上了,沃德利就决定闯进那间屋子。然而,直到读最后一年他被学校轰出埃克塞特之后,他才有较多的时间待在家里,寻找他父亲与其新妇出去一宿不回来的机会。在那对老家伙彻夜不归的头一个夜晚,顺着大楼墙外的装饰线脚,他成功地从地面爬到了第三层,然后从窗子钻了进去。

“我赞成这么干,”杰西卡说,“那间屋里有什么?”

“他发现,”我告诉她,“墙角有个笨重的三角架,三角架上支着个很大的老式取景相机,上面蒙了块黑布。在图书馆所常用的那种大桌子上,摆着五本红色的精制犊皮纸剪贴簿。这都是些特殊的色情照片集。其中就有呈现米克斯同他情妇性交场面的深棕色巨幅照片。”

“现在做了他妻子的那位吗?”潘伯恩问道。

我点了点头。就像他儿子所描述的那样,第一批照片可能摄于沃德利刚刚出生时。在后面几本剪贴簿里,他父亲与其情妇变得老了一些。沃德利的母亲死后一两年,父亲新婚之后不久,另外一个人在照片里出现了。“他就是那幢房子的经管人,”我说,“沃德利告诉我,他每天都与沃德利全家一块用餐。”

这时,朗尼拍起手来喝采。“真令人难以置信。”他说。后面几张照片所呈现的场面是,房产经管人正同米克斯的妻子性交,而米克斯则坐在离他们五英尺远的地方读报纸。这对情人不断地变换着位置,米克斯却一直在读他的报纸。

“谁是摄影师?”

“沃德利说是男管家。”

“这是一幢什么样的房子啊!”杰西卡惊叹道,“只有在新英格兰才会发生这种事儿。”这句话逗得我们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通。

我没添上那个男管家在沃德利十四岁时诱奸了他这件事。我也没主动说出沃德利对这件事的陈述:“在我的整个余生中,我一直努力夺回我对我直肠的产权所有。”和杰西卡交尾时,那笔小财产一定会蛮不错的。可我还未拿到它,所以我得谨慎点儿。“十九岁时,”我说,“沃德利结婚了。我想其目的在于让他父亲惊慌失措。米克斯是个铁杆反犹主义者,而新娘呢,恰恰是犹太人。她碰巧也长了个大鼻子。”

他俩听得那么津津有味,这倒让我感到后悔,我不该说下去的,可现在没法停下来了——我也有讲故事的人所有的那种残忍,况且下一个细节又十分重要。“那个鼻子,”我说,“正像沃德利所描述的那样。够得到她的上嘴唇,看上去她像是在呼吸着从嘴里吐出的臭气。可能因为沃德利讲究吃喝的缘故吧,这副样子倒能激起他不可言状的性欲。”

“噢,但愿有个好点的结局。”杰西卡说。

“这个,倒也难说。”我说道,“沃德利妻子是个有教养的人。因而,当她发现他收集了不少色情照片时,灾祸降临到沃德利头上。她销毁了那些照片。而后她又把事情搞得更糟。她想方设法去诱惑沃德利的父亲。结婚五年后她成功地使米克斯感到满足,为儿子和儿媳办了桌酒席。沃德利喝了个酩酊大醉,当天深夜,他用蜡台把妻子的脑袋砸开了花。她一下子就给砸死了。”

“噢,不,”杰西卡说,“这一切都发生在山上那幢房子里吗?”

“嗯。”

“法律对这事儿是怎么处理的?”潘伯恩问道。

“这个啊,你们要是相信的话,他们并没有用精神不正常来替他辩护。”

“那他得蹲上一阵子了。”

“确实如此。”我不打算告诉他们,我和沃德利,不但一块到埃克塞特读的书,并且又在同一个监狱见了面。

“在我听来,好像是父亲在策动他儿子作案。”朗尼说。

“我想,你是对的。”

“那当然!要是以精神不正常为托词,被告一方就得把那些剪贴簿拿到法庭上来。”朗尼攥了一下手指,而后又把它们往外伸了伸。“所以,”他说,“沃德利把一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不过,蹲监狱对他又会有什么好处呢?”

“每年一百万美元,”我答道,“他每蹲一年,就会有一百万美元存进托管基金管理所,加之在父亲死后,他还可以与继母分享父亲的房地产。”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给了他那笔钱?”朗尼问道。

杰西卡摇了摇头。“我看这种人说话不会算数。”

我耸耸肩。“米克斯给了,”我告诉他们,“因为沃德利偷走了那些剪贴簿。相信我说的吧,米克斯死后,继母仍然承认那笔交易。米克斯·沃德利·希尔拜三世一出狱就成了个大富翁。”

杰西卡说:“我喜欢你讲故事的方法。”

潘伯恩点头称是。“真是千金难买呀。”他说。

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到这陌生的地方游玩似乎总算有了几分钟美妙的时光。“沃德利,”她问道,“他打算再住进那幢房子吗?”

我正犹豫,不知对此说什么才好,这时,潘伯恩回答了:“当然不会。我们这位新朋友说得够明白的了。”

“喂,伦纳德,”我说,“一旦我要用个律师时,你可得提醒我去雇你。”

“你说了吗?”

我不想咧嘴笑笑说,“是说了几句。”相反,我说,“说了,一个字也没落。”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无疑,伦纳德已问过谁拥有那笔房地产这一问题了。

想起来了,接着我又孤孤零零一人坐在那儿了。他们去了餐厅。

我记得,我一边喝着,一边写着,一边注视着海浪。写好的观察资料,我塞进口袋一些又撕了一些。撕纸的声音回荡在我的心中。我高兴得在心里唱起歌来。我想,外科医生该是地球上最最幸福的人了。把人切开又能为此拿到报酬——那才真叫幸福呢,我告诉自己。这个想法令我希望杰西卡·庞德再次回到我身边。要是她知道了我这个想法,她定会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能记起的是,当时我写了篇很长的笔记,这是第二天我在口袋里找到的。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为它选了这么个标题:《识别》。“在我心中,伟大这个或然概念总是同谋杀离我最近的那个无耻小人的欲望携手并行的。”接着,我在后一句话下面画上一横:“人贵有自知之明。”

然而,越读这个笔记,我越是感到,似乎我把自己固定在那坚不可摧的傲慢中了。自斟自饮时,这种傲慢可能是最让人满意的神色。一想到杰西卡·庞德与伦纳德·潘伯恩就坐在离我不足一百英尺的桌旁,十分明显他们正处于危险的边缘,我就感到如醉如痴,我开始沉思冥想起来——必须挑明,我并未认真地策划什么,而只不过是把它当作晚间为了消遣所玩的更有趣的花样罢了——干掉他俩实在太容易了。想想看!二十四天没见帕蒂·拉伦,我就成了这么一种人!

以下是我的推理。一对露水夫妇,哪一个在加利福尼亚某地都有相当显赫的地位。他们决定一块儿去波士顿逛逛。他们仔细推敲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可能把这计划告诉了一两位挚友,也可能对谁都没说。但由于他们头脑发热开车来了普罗文斯敦,坐在租来的小汽车里,因而罪犯只需——要是这一行动真的付诸实践的话——把他们的小汽车开上一百二十英里,回到波士顿,然后将它丢在大街上。假定尸体被掩埋得没留任何痕迹,那么,就是事发了,这对男女失踪一事也只能是在数周之后才会引起那些地方报界的关注。到那时,望夫台酒家里的人还有谁能想起他们的模样来呢?甚至,处理这一事件时,警察在分析了小汽车的位置之后也会认为,他们是回到了波士顿后遇难的。我生活在这惊险而又动人的剧情说明的逻辑中,美滋滋地呷着酒,为我有任意把玩他们的力量而欣喜。这种力量是从上述那些想法中汲取到的。然后……然后……记住的只有这么多了,那天晚上发生的别的事儿我全都忘掉了。第二天早晨,我就再也不能把这些事儿串起来以使自己得意一通了。

我搞不清我是否又同庞德和潘伯恩在一块喝起来。我想,很有可能我独自一人狂饮了一会儿,然后钻进车里,开回家去。假如真是这样,我肯定一回去就睡了,尽管醒来时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证明,那根本就不可能。

我也有另一个剧情说明,它确实要比梦幻清晰不少,尽管过去我可能梦到过这件事。那就是,帕蒂·拉伦回来了,我们吵得一塌糊涂。现在我看见了她的嘴。但她说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想不起来。难道这事儿本身就是一场梦?

而后,我又特别清晰地感觉到,杰西卡和伦纳德吃完饭后确实又回到了我的桌旁。我邀他俩来我家(帕蒂·拉伦家)做客。我们坐在起居室里,他们专心致志地听我讲着。我似乎还记得这些。然后,我们又开车出去兜了一圈,但是,如果我开的是我那辆波其牌车的话,我就不可能把他们两人都拉上。也许,我们是分坐两辆车。

我也记得,我是一个人回来的。那条狗相当怕我。它是条很大的拉布拉多狗,可当我走到近前时,它溜了。我坐在床边,临躺下前再写上几笔。我就记得这些。我睡眼蒙眬地坐着,迷迷瞪瞪地盯着笔记本。接着,我又醒了几秒钟(或者一个小时),读了读我所写下的那行字:“绝望是当我们心中的生命死亡时我们所体验到的那种情感。”

这便是我睡前的最后一次思考。但是,这些剧情说明没一点儿是真的——因为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我发现胳膊上有个从未有过的刺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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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国俚语,指香烟。

[2]1英里≈1609.344米。

[3]1码等于3英尺,约合0.9144米。

[4]1英尺≈0.3048米。

[5]希特勒所用纳粹标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