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没用,”我又说了一句,“每次我告诉你一些事儿时,你总是问另外一个问题。等我给你讲完了,我没理由让你再告诉我些什么事。”
“那咱们倒过来,”他说,“要是我先说的话,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你那把马格南左轮手枪。”我说。
“你认为我会连眼睛都不眨就一枪把你撂倒吗?”
“不对,”我说,“我想你会压不住火儿。”
我父亲点点头。“这符合逻辑。”他嘟囔了一句。
“那行,”雷杰西说,“但是,你先说吧。告诉我一件我不知道的事儿。”
“斯都迪死了。”
“谁杀的?”
“沃德利。”
“沃德利在哪儿?”
“该你说了,”我说,“你问吧。到时候,我告诉你。把你想交换的东西保管好。”
“我想听听这位沃德利,”雷杰西说,“我每迈一步,他都在我脚底下。”
“你会见到他的。”我说。我刚说完,就觉得这几个字有多吓人。
“我是想见他。我得给他一把牙齿。”
我笑了起来。我实在忍不住了。但这可能是我的最佳反应。雷杰西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从我提到大砍刀到现在,这是他的第一杯酒。
“好了,”他说,“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是条好消息。”他看了看我父亲。“道奇,”他说,“没多少人让我尊敬。可我尊敬你。我从刚进屋时,就敬佩起你来,能和你相媲美的是我在特种部队当兵时的上校。”
“提升他当上将。”道奇说。
“我们会这样做的。”雷杰西说,“但我想先说明白。我要讲的可不太中听。”
“我想会是这样。”道奇说。
“那你就不会同情我了。”
“因为你过去恨我儿子吗?”
“过去。那是过去时态。”
我父亲耸了耸肩。“看上去你现在也很尊敬他。”
“不是这样。我只尊敬他一年。以前我认为他很下贱、卑鄙。可现在,我对他态度有所改变。”
“这是为什么?”我问。
“你听着好了。”他说。
“可以。”
“直说了吧。我干了不少事儿。蒂姆,我一直想方设法要把你逼疯。”
“你差点儿大功告成。”
“我有权这样做。”
“为什么?”道奇问。
“我妻子,玛蒂琳。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都快完蛋了。是你儿子使她堕落的。她吸毒。我都应该把她抓起来。你儿子叫她无节制地放荡,然后跟别人撞车,把她子宫弄坏了。一年以后,他把她甩了。我得到的就是这么个女人,为填饱自己的鼻子,不得不用身子来换毒品。我和一个不能给你生儿子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所以,直说了吧,马登,我恨透你了。”
“而你呢,反过来又把我老婆拐跑了。”我心平气和地说。
“我是想这么干的。可能是你老婆把我拐跑了。我给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你老婆和我老婆。”
“也有杰西卡。”我说。
“我不会向你表示歉意。你妻子跑了,她不单是离开了你,也离开了我,老兄。我有个习惯。爱情跟它没关系。我每晚要干两个女人。想知道本能的力量有多大吗?我甚至和斯都迪的几个窑娘们儿混过。”他有些自豪地说,“杰西卡只是帕蒂的代用品罢了。”
“那么,你跟玛蒂琳……每天晚上你都回家?”
“当然。”他又喝了几口酒,“这很简单。咱们别跑题。我想说的是,我恨你。我思想比较简单。所以,我把杰西卡脑袋砍了下来,放在了你的大麻地边上,然后告诉你去看看。”
“你不认为我会联想到你吗?”
“我想,这会让你惊慌失措得拉裤子的。我想,你会躺在你自己的屎尿里上西天。我希望的就这些。”
“是你把血洒在我车的前排座位上的吗?”
“是我干的。”
“那是谁的血?”
他没回答。
“杰西卡的?”
“是的。”
我刚想问,“你是怎么干的?”这时,我看见他眼神时隐时现,好像那个场面想从他的思维中挣脱出来,而他呢,拼命把它推了回去。我琢磨他是不是用她脑袋干同样的事,但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赶快把它放到了一边。
“为什么,”我父亲问,“第二天你没化验车座上的血?”
雷杰西像猫一样地笑了笑。“要是我麻木不仁,没化验车座上的血,然后又让你用水把它冲掉,”他说,“没人会相信是我干的。他们怎么能指控我有罪呢?”他点了点头。“那天早晨,我一睁开眼,就担心有人会指控我陷害你。现在听上去有些发傻,可当时我就这么想的。”
“你想指控蒂姆的大部分证据就没了。”
“我并不想把他抓起来。我当时只想把他逼疯。”
“是你杀的杰西卡?”我问,“还是帕蒂杀的?”
“待会儿我会告诉你。这并不是眼下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我给帕蒂迷住了。可她说的都是关于你的事,说她都恨透你了,你怎么样耗费了她的生活。我能看出来,你点子没她多,所以她还发什么牢骚。后来我才明白。她他娘的必须得毁了个爷们儿,因此我要不整你一下,她几乎会把我给毁掉。她跑了。所以,我才明白。我应该把你干掉。把警察的誓言都丢了吧,干件事。”
“这可不是件小事。”道奇说。
“他娘的,妙极了。”他摇了摇头。“那细节才叫绝呢。我告诉帕蒂,要她把杀死杰西卡的那把枪不擦就放到枪盒里。捂的那股味可能就会让你心脏病发作。等你躺在那儿昏过去时,她来到床前,把枪拿走。”
“那天晚上,你是怎么找到我那些相片的?帕蒂不知道我把它们藏在哪儿了。”
他看上去茫茫然。
“什么样的相片?”他问。
我相信这回他没装相儿。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我找到了一些相片,相片上人的脑袋都给剪掉了——”我告诉他。“帕蒂说,你喝醉酒时,会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来的。可能是你自己把那些相片的人脑袋给剪掉了。”
我并不想与那种想法生活一辈子,但我怎么能驳倒他呢?
“假设你剪断了一张相片,”我问,“那你干吗要这么做呢?”
“我不会这么做的。只有疯子才干那种事。”
“可是,你确实干了。你把杰西卡的相片给剪了。”
他呷了一小口波旁酒,突然感到嗓子难受,把酒又吐了出来。
“不假,”他说,“我是把杰西卡的相片给剪了。”
“什么时候?”我问。
“昨天。”
“为什么?”
我想,他可能要发病。“这样我就不会再看到最后一个表情了,”他挣扎着说,“我想永远忘掉她。”
他的下巴来回抽动,眼睛往外鼓,脖子上的肌肉都抽在了一起。但他用力挤出个问题:“帕蒂是怎么死的?”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叫了一声,很吓人。他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用脑袋往门的侧壁上狠狠地撞。
我父亲从他身后走过去,抱住他的胸部,试图把他拖过来。他把我父亲甩到了一边。我父亲都七十岁啦。但我不能相信。
但是,这倒让雷杰西镇静下来。“真对不起。”他说。
“它也是。”我父亲说,和他最后一个幻觉彻底告别了。他以前总以为自己还有把子劲儿。
我又害怕起雷杰西来,好像我是被告,他是受害者的伤心丈夫一样。我轻声说:“我和帕蒂的死没关系。”
“你要是说一句谎话,”他说,“我就用手把你撕成两半。”
“我在地洞里看见她的脑袋时,才知道她死了。”
“我也是。”他说,然后哭了起来。
他可能从十岁起就再没掉过眼泪。他的哭声就像一台零件松了的机器发出来的声音。要是把我的伤心程度拿来和他比,我感到我就像妓院里打杂的小童。他真爱我妻子!
我知道,我现在可以问他所有问题。他哭得无依无靠的,他已经从领导席上下来了。他可以在由问题汇成的泥潭里打滚。
“是你把杰西卡的脑袋从地洞里挪走的吗?”
他翻了翻眼,“不是。”
我灵机一动。“是帕蒂?”
他点了点头。
我想问他为什么,可他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再怎样问下去。
我父亲插了一句。“是不是帕蒂认为,”他问,“不管我儿子该得到什么样的报应,你也不该用那个人脑袋去陷害他?”
雷杰西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呢,还是她有意这样做,好使我更糊涂呢。但不管怎么说,他点头了。我也考虑到,帕蒂是不是想用这个人脑袋来敲诈沃德利,但我找不出答案来。
“帕蒂要你保管那个人脑袋吗?”我父亲继续问。
他点了点头。
“你把它藏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
“然后帕蒂离开你跑了?”
他点了点头。“跑了,”他吃力地说,“她把人脑袋留给了我。”
“所以,你决定把人脑袋送回到原来的地方?”
雷杰西点了点头。
“在那儿,你也看到了,”我父亲用最轻柔的语调说,“帕蒂的脑袋。它也藏在那个洞里。”
雷杰西把手放在脑袋后,然后压了一下脖子。他点了点头。
“那是你看到的最可怕的情景?”
“是的。”
“你是怎么挺下来的?”
“我一直挺得住,”雷杰西说,“可现在坚持不住了。”他又开始哭起来。他的哭声就像马叫。
我想起了我们在他办公室里一起抽大麻那个时刻。他可能在我走进他办公室几个小时前就发现了帕蒂的脑袋,可他把焦虑藏在心底,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看到意志异常坚定的人在精神上垮下来,心情是不太好受的。这是否就是人在中风前的模样呢?
我父亲说,“你知道谁把帕蒂的脑袋和杰西卡的脑袋放在一起的吗?”他点了点头。
“尼森干的?”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耸了耸肩。可能他不知道。
“是的,就是他。”我父亲说。
我同意父亲的看法,肯定是蜘蛛干的。我考虑,蜘蛛当时可能会感到自己要被牵连进去。当然,他也想把我拐带进去。是的,他跟斯都迪想在我拎那两个人脑袋时把我抓住。要是我真的被他们抓住了,谁还会相信我是清白的?
“你杀的杰西卡?”我问雷杰西。他耸了耸肩。
“帕蒂干的?”
他先是摇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帕蒂干的?”他点了点头。我想,要是我不知道这一切该有多好。但我可以肯定:是帕蒂跟雷杰西,而不是沃德利,在维斯角见到了杰西卡,可能是帕蒂把装有朗尼尸体的那辆车开回了望夫台酒家。然后,他们三个人坐进同一辆警车里。在一片林子里,他们停了下来。在那儿,帕蒂开枪打死了杰西卡。
我说不好帕蒂干吗要那么做。在她有足够理由开枪打死杰西卡时,谁会知道她气成了什么样?杰西卡挖空心思要为自己买下帕拉米塞兹房地产。杰西卡又和阿尔文·路德有私情。在关键时刻,只要有一条理由就可以叫帕蒂火冒三丈。是的,现在我可以看见她把枪筒塞进杰西卡那张爱撒谎的嘴里时的情景。当时,要是庞德乞求雷杰西救她,要是雷杰西想把枪抢走,那她勾动扳机也是有道理的。帕蒂就跟我似的,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扳机边缘。所以,像我俩这种情况,杀人是一剂包治百病的良药。我这么说可能太人了。
雷杰西坐在椅子上,就像个在最后一轮比赛中让对手狠狠揍了一顿的拳击手。
“你干吗要把杰西卡的脑袋砍下来?”我问。刚才我已经问过一遍了,可我不得不再问一遍:在我脑海里,我看见了大砍刀从上面砍下来。
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脸向一边歪去。我想他确确实实是中风了。一个沙哑、充满了敬意的声音从他牙缝中挤出来,“我想,”他说,“把她的命运跟我的命运最终结合在一块儿。”
他从椅子上滚到地上,四肢开始来回抽搐着。
玛蒂琳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那支大口径短筒手枪,但我想她并没意识到她的这个姿势。也许她在楼上书房里一直端着来的。她看上去老了许多,更像个意大利人了。她面部表情麻木,可能就像一堵石头墙快要扒倒时所感觉到的那样。她一颗眼泪儿也没有,比我们更坚强。“我不能离开他,”她对我说,“他病了。我想他可能会死的。”
雷杰西除右脚外,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他右脚还在地上来回抽搐,这是他所没有的那条尾巴在抽打。
我和我父亲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架到楼上,差点没把我俩累死。我把他放在我跟帕蒂曾经躺过的那张大床上。真奇怪,是他愿意为她而死,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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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国俚语,又有“屁眼子”的意思。